值八月十五正日, 水澜与黛玉一早起来先进宫, 永光帝率领众皇亲子侄入太庙行朔望之礼, 女眷去寿宁宫拜会太后。
初入宫闱时的景况还历历在目, 黛玉便心有余悸。幸而水澜比她还放心不下,特命泼辣的春晓还带着个会武的丫头陪进去, 再三再四的嘱咐了, 万一有事即刻来报。
谁知这一回才到宫门前,太后身旁那个怒目金刚的女官正候着, 见了她忙蝎蝎螯螯的一头过来,脸上足跟开了百花儿似的笑:“王妃来了, 快请跟随奴婢进来罢, 太后娘娘□□呢。”
黛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跟随着进去,却听春晓凑在耳边说道:“荐了太后的母家孟氏上位的是咱们王爷, 太后又不是个傻的, 大约陛下也说了什么, 自然不敢怠慢了。”
黛玉方明白了, 又问:“王爷既然明白,怎么还让你们来?”
春晓的眼里几乎藏不住笑,握着嘴悄悄的回:“王妃以为呢?上次遇上贾府那混账婆娘, 王爷自怨自悔了许久,故不肯涉险了, 还是让我跟的来。万一有那些不识抬举的, 还是这个好说话呀。”一边挥了挥拳头, 嘻嘻笑开了。
不知为何,芳心立时一甜,黛玉便抿嘴儿笑了,也不再言语。
甫进内殿,已有不少命妇在此。黛玉抬眼一溜,果见太后气色大好,还带着一缕淡薄的暖色,只管依足礼拜见,就听上头传来了微笑声儿:“没眼力劲,还不赶紧把廉王妃搀起来。”
侍立的宫娥忙将她扶了起来,但闻旁侧传出一个沉婉的嗓音:“嫔妾就说瞧着眼熟,廉王爷原来娶了咱们家的女孩。”
黛玉这才发现,堂内还坐着一位熟悉的人,只见那丽人面如秋月,眼若水杏,珠翠盈身,尊贵明艳,与宝玉有三分的相类,一看即知是亲缘。
其实,她与这位表姐素无瓜葛,不过省亲时谋面一二,及后赏赐礼物,见金玉两人的别无二致,心下已领悟了什么。
只不过,和水澜的婚事还是王夫人一手促成,元妃与贾府又不曾断了往来,未免有个不打自招的嫌疑。
太后仿佛后知后觉的接道:“元春不提,本宫险些都忘了,你们也是沾亲带故的一家子。”话锋一转,视线轻轻的扫过两人,“不愧为先帝时的老臣,俱是诗礼之家,所出的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标致出众。前个恍惚听到,南安太妃不是相中了你们家的三姑娘。”
黛玉听见探春之名,神情不觉有了变化。曾经一块儿在园子里痴闹嬉笑的姑娘们,终究一个个花落各家去了,又不知将来结出何果来?
因念出结果二字,却推想到水澜所述的小香芋之论,禁不得胡思出了一堆香喷喷、圆溜溜的香芋球儿,容色蓦然泛红。
贾元春的目光颇不自在的一低,涩然的挽起笑:“这事嫔妾倒不知,不过娘娘的信儿向来极准,看来南安王府上也要办喜事了,还是三丫头有造化。”
言毕,似不经意的望向对坐的黛玉,语气满是怜恤:“说来,王妃妹子模样楚楚,自然招人疼怜,就是身子孱弱这一件确为麻烦,廉王还要费心才是。”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岂会听不出话中微妙的酸妒,太后故不轻不重的敲打:“若论底下几位王爷的身份,谁也越不过廉王去,当今还要称一句皇叔。再者,本宫观廉王妃气色红润,太妃这话不仅说的造次了,更言过其实。”
贾元春掠了一掠秀发上的金丝珠花,绵里藏针的刺诘:“娘娘教训的是。只不过听说妹妹天生带来的不足之症,将来连后嗣都多有艰险。诚如娘娘所言,廉王一脉乃上皇胞弟,清贵无比,岂容无嗣之患,因此这一桩就是头等的疑难。”
太后还待开言,却见黛玉娥眉一挑,手执宫扇掩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字字喋血:“太妃姐姐所言甚是。我等命里注定的,能得王爷青睐已属福泽,幸而臣妇年岁还小,即使从今保养起来,还有望能得个一儿半女傍身。”
停了一瞬,娇容平添一丝隐约的薄嘲,悠然长叹:“比不得姐姐,到底没生养过的人,瞧着就是年轻,看不出竟比臣妇大了一轮有余呢。”
一席话落下,堂中登时寂静如死,内侍们尽皆垂下了头,识趣的装聋作哑。
再看贾元春脸上乍红乍白,激得咬牙乱战,好半晌的羞恼无言,连太后都忍不住要击掌赞叹,不愧是伶牙俐齿的廉王妃!
原来,无子一直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贾元春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是以在妃位上一蹲便是这么些年,后面入宫的吴贵妃等变成该屈膝行礼的了。不过随着岁月人老给渐渐淡忘了,更像拿住了黛玉的把柄一般来说嘴,不妨倒将自己绕进去,真乃后悔不跌。
贾元春那里知道,黛玉惯来就是个言辞锋利、素不饶人的脾气,在大观园内连凤姐儿都没她口才便给,何况还在此地相争,又有贾宝玉的隔阂在前,自不肯输上一节,丢了廉王府的面子。
太后见气氛一时间冷落下来,便适时的截断了,向黛玉和颜悦色的道:“廉王家的难得入一次宫,平白讲了一会子的话,还没吃一杯茶。”
一面说,一面让人端茶。太后的贴身侍女先摆了几样细巧茶食,再捧来了一个小洋漆茶盘,盘内放着三个斗彩小盖钟,一一奉与三位主子。
太后却不接茶,兀自问:“上的是什么茶?近日露气重,别上那些花儿草儿的茶,闻着怪熏人的。”
那侍女听了,咯咯轻笑了两声,答道:“哪儿会那么没眼色?上的是岳阳进贡的君山银针,最是化湿和胃。”
黛玉细细吃了,果觉汤黄澄高,甘醇无比。刚要赞赏,只见太后吃了一口即放下茶盅,不悦道:“以往这时节吃的都是锡兰国进的茶,今年怎么上的这个?”
退在一边的婢子忙跪下请罪,似有难言之隐的回说:“今年也不知怎么的,锡兰国的茶到秋分了还不来,往年存的才接不上了,只得拿了君山银针来泡。”
贾元春见说,也微微疑道:“不止如此,三佛齐国进的**和沉香等也迟了大半年,东西也不如以前的好,不知是何缘故?”
闻言眉心一惕,黛玉总觉得有什么牵连,便留存在心里。
至晚宴过后,水澜携黛玉一道回府。整日一套繁文缛节下来,身体早已疲乏,水澜按了按额角,看黛玉在妆台前卸了钗环,笑问:“今个有什么新鲜好玩的?”
黛玉对镜抿出一对儿深甜,娇声道:“好玩的倒没有,陪太后和我那太妃表姐闲谈了一阵,提到了一件事有些好奇。”说着,转头与水澜互视一眼,把白日的话告诉他。
水澜侧耳听了,起身站在黛玉的背后,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牙梳:“原是为的这个。昔时,金陵王氏专管各国进贡朝贺,凡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皆从他家手里过。我记得,锡兰、三佛齐、渤泥和暹罗等国均属西海沿上一带,来我朝的必经之所却是真真国。”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黛玉的意料,因蹙起了眉头:“闺中曾听薛家小妹谈及过那真真国,说是女子的脸面就和西洋画儿上的一样,披着黄头发,身上挂着倭刀,还说通晓我们的四书五经。”
水澜闻得好笑,摇首说:“并没那么神。我幼年时跟随官船去过一回,大多数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还指望吟诗作对呢。只不过,他们确实对天|朝古都的文化十分向往,尤其是中国诗书。”
“王爷的话叫人听得心痒,有机会也想去看一看。”黛玉忍不住歪过头,圆亮的眼眸轻眨:“我今天会留心她们的话就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两个的藩属国俱迟了上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梳理乌发的动作不由顿了一下,水澜沉吟了片刻,方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夫人的话提醒了我。两日前母舅家来了一封书信,提到西海沿子有异动。如今看来,西海一块已开始不太平,两年之内难免有一战。”
黛玉不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王爷是说,两年之内会打仗?”
水澜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的解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虽然历朝对藩属国多采纳怀柔态度,厚往薄来,但松散的不治之策也带来弊端,难免会出一两个的野心勃勃的人,不甘臣服于人下称臣纳贡,也是寻常之理。”
两军对垒的战事对黛玉来说,实在太过陌生而可怕,呐呐的问:“王爷以为要真个打起来,两者胜负几何?”
不寂不缓的梳顺了最后一缕青丝,水澜放下了牙梳,语气隐然担忧:“我朝兵强马壮不假,但几乎无一人熟悉海战,尤其近年来对西海的听之任之。假使真的开战,那几个藩国串联一气,退守海岛而不出,难免失于先机,虚耗人饷。”
黛玉听他语带深虑,心中更不平静:“这事陛下是否知晓,可有万全之策?”
“今夜,我便修书冬裳。”温暖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镜子中的人清冷一笑,答非所问道:“夫人,咱们不如去真真国走一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