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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澜眉眼弯弯, 并不则声。只悄悄走到她身后,欣赏了镜中的倩影片刻, 方打趣道:“想着去大名鼎鼎的荣国府,少不得要打起精神了, 免得给夫人丢了份儿。”
一语未了,黛玉双颊微热,旋即啐了一口道:“王爷犯不着指桑骂槐的,左右我人都进了王府, 便是人家泼出去的水,可不稀罕。”
水澜似笑非笑, 随手从妆奁里拈起一枚玉簪挽住一把青丝,几不可闻的低语道:“有什么?我稀罕。”
彼时用过早饭, 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往宁荣街而去。行至街市上,黛玉从窗内瞧了一瞧, 仍是当年繁华熙攘的景象, 且听水澜在旁说:“京里总是这番模样,下回我带夫人去别处转,看看那山川水乡, 美景如画。”
自昨日闲叙后, 黛玉常深羡他身为男子可在外历练, 不禁心神往之,忙道:“王爷说的不能不作数。”
水澜看她心情颇佳, 也笑道:“君子一诺, 快马一鞭。答应夫人的事, 本王定不敢推脱。”
又行了半日,马车停在街西蹲着的大石狮子前,贾赦、贾政带着贾琏等有职子弟连忙迎上来,接待参见。随从打起帘子,水澜在车内含笑而受,嘴上谦辞道:“世翁有礼,昨日小王和王妃入宫谢恩方耽搁了一天,叨扰府上了。”
贾赦听了,忙陪笑道:“王爷舟车劳顿,快请厅上坐。”一面领水澜往大厅里走,一面命贾琏将女眷抬进内苑。
贾琏答应了一声,命人安排黛玉另换一乘软轿,且缓缓向垂花门内远去。
出阁不过数日,黛玉现今故地重游,遥想往常与姐妹们在园中嬉游吟咏,也曾纵性恣意过,不免五味杂陈起来。
春晓扶了黛玉下轿,顶头看见凤姐匆匆来了。见黛玉过来,也顾不得行礼,一探身要拉她的手,春晓忙凑上前半步,不着痕迹的给隔开了。
黛玉这才领悟过来,临行前水澜坚持要让春晓跟着,而不是紫鹃的缘故。想必府内的两位丫鬟,秋晚稳重,春晓乖觉,能替他看顾一二。
凤姐何等眼色,遂作势拍了一下粉颊,笑吟吟的告罪:“瞧我这没规矩的人,王妃娘娘的手哪能随意摸得了。怨我一见了面,一心都在妹妹身上,竟忘了成何体统,该打,该打。道王妃娘娘大喜呀!”
一头说,一头带着黛玉往园子里来,只见李纨、迎春、探春姐妹等都已在那里,长一辈的邢王二夫人以及薛姨妈却不在。
众人见她来尽迎上来,彼此见面时悲喜交加,未免大哭一场,还是凤姐从旁致些欣庆之辞,方略有些喜意。
黛玉见二位夫人不在,因问:“老太太近来身体如何?怎么没看见两位舅妈?”
众人神情各异了一阵,最后还是李纨接过话茬儿,强笑道:“老太太还是这样,你出嫁时忙碌了两日,两位太太身上连天不好,就不便见了。”
探春也忙接续上来:“正是的。太太们心里肯定惦念着,我去探望时还问起过两句,口里常念叨‘你林姐姐生得单弱,王府虽好,到底比不得家里,也不知怎样’。”
唯有惜春,一直低头不语,半日才嗫嚅的出口:“按我说,连同薛姑娘一块是避嫌去了。两府里谁不知道呢?将林姐姐送嫁出去,不是又该办喜事了?”
说罢,众人面色均不好,特别是凤姐李纨二人心内原有病,怕人议论这些话,已是尴尬万分。只是一则黛玉面前不好发作,二则惜春终究是宁国府的姑娘,任凭怎么也不能分辨,索性都一问摇头三不知。
迎春也觉不妥,忙拉一拉她的衣袖,劝说道:“林妹妹还在呢,你浑说些什么。”
谁知这惜春混不理睬,向地下众人冷笑:“你们都是读书识字的人,眼里自然能分得清真假,心里也知道好歹,不过是怕口舌是非,引火烧身。其实哪儿有什么引火呢?这火早就烧到屋子里来了,再躲也就是掩耳盗铃罢了。”
凤姐听了,不过皱着眉一句不搭。反倒李纨又好气又诧异,因按捺不住,问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无原无故,掰扯到亲戚身上来,平时宝姑娘待你不好么,太没轻重了些。”
惜春虽然年幼,秉性却冷僻,口角也锋芒:“据嫂子的话就不明白。薛姑娘待我们好,所以就不能说实话,那这好跟收买人心倒是一样的了。嫂子反正一惯推崇她,多少有偏帮的嫌疑,争不如凤姐姐那般省了口舌,大家还干净!”
李纨何曾受过这等严辞,心中羞恼,越发生了气:“四姑娘好糊涂的人。要说偏袒,我何不偏你们三个和林妹妹?但凡顾一点儿从小陪伴的情分,也不至于说出这些话来,真真叫人寒心。”
迎春、探春姐妹看两人竟认真拌起嘴来,都十分劝解说:“好歹是林妹妹归宁的喜日,嫂子别同四妹妹置气,有话来日慢慢理论,甭扫了兴致。”
以前起诗社时,黛玉就咂摸出李纨待宝钗的不同来。无论新巧别致与否,终推蘅稿含蓄浑厚。但自古文无第一,她也欣赏宝钗高才,自然不会计较那虚名。
所以观察半日,只作浅浅一笑,说道:“四妹妹童言无忌,嫂子自然吃些亏。倘或认真论起来,面上都怪臊的,何苦来磨牙。”
春晓也扑哧一下笑出声,伶俐的帮腔:“姑娘是谁?奶奶又是谁?都是尊贵的人品,总该瞧在咱们王妃的面儿上算完。奶奶要是为这个着恼,反显得咱们王府是没脸的了。”
说的众人笑起来,李纨倒不好意思的,自拣个椅子坐了,惜春也不再理论。原来,春晓既受王爷之命在旁,大约猜度出个人的意思来;至于王氏等人,可能见了王妃还要行礼,怕也无话可叙,避开倒便宜些。
坐了半日,因见黛玉气色绯润,李纨极口赞叹着:“毕竟王府中养人,瞧妹妹的样子,比出闺前还好上一筹。”
探春也上来取笑:“到底是嫂子会讲话,将咱们王妃娘娘的形景儿一并全烘托出来。”
黛玉便红了脸,旋即说:“人家惯当嫂子和探丫头是个正经人,谁知道才给累坏的,反拿我玩笑呢。”
一回头看地下摆了一个钧窑紫釉花盆,里面攒着三两朵端秀的海棠花,又笑道:“看到这海棠花倒想起云丫头来,她怎不来串门子了?”
凤姐忙摆摆手,压低声说:“前儿还为这事打了场官司。湘云的婶娘过来,话里话外无非讲咱们带累了她家的姑娘,连她的心勾野了去。大伙评评理,这不是‘羊肉没吃了反惹一身腥’?再者,老太太好时她们忍着瞒着,这会子自怪自惊的,谁还敢提接云丫头!”
众人听说,都叹道:“没有她在,到底少了些热闹。”当下唏嘘几句,再另起个话头,大家团坐在一块叙家常,不加细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下及进正厅,水澜与贾氏族人彼此见了礼,一时归坐献茶,难免叙些大礼套话,问候贾母身体如何,所服何药,仆从酬献各种置办的回门礼。
水澜本不耐这等场面,但为了王妃的体面,少不得虚应一番。反倒是贾赦和贾政二人,素闻廉王流荡荒唐,如今观其虽美秀异常,但不见一丝轻浮之气,谈吐挥洒,谦逊矜雅,更有十分欢喜。
寒暄片语后,水澜因问黛玉如何入府,家乡读书等事,两人俱一概不知,便觉无味。
不过水澜涵养绝佳,面上和笑晏晏,心下已搜肠刮肚,转念想起北静王提过的衔玉而诞,便随口问:“听闻府上有一位衔玉出生的公子,不知有缘见上一面否?”
贾政哪有不从之理,即命唤宝玉出来见客。
宝玉一早听说林妹妹今日归宁,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喜的是府中一别后终得再见,悲的是以黛玉的花颜月貌,竟也免不了一朝雨打落泥沼的处境,还不知那廉王又是个怎样的惫懒人物,玷污了神仙似的妹妹。
犹在无精打采,有人来回说:“廉王爷在厅上做客,老爷叫二爷出去。”
袭人听了,忙开箱子拿两件衣服,宝玉心中正不自在,推了她递过来的衣物,把头一扭,说道:“又不是去见什么贵客,何苦再糟蹋一件新的,这一身家常的就很好。”
见宝玉登着靴子就要出去,袭人忙拿了坠饰赶上来:“我的小祖宗,你急什么!好歹理一理才去会客,不显得失了礼数。”
宝玉接了腰坠胡乱一系,又想起什么,把袭人的手一捻,说:“若是妹妹来了,你千万让她等我回来。”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
路上还胡思混想,及见到水澜本人,宝玉却吃一大惊。
水澜托在掌中,仅粗粗看了一看便归还,忽而凝着眉道:“非小王在世翁面前唐突,令郎这衔玉而诞的名声若再传得更盛,恐怕所带的不是吉福反而是祸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