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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内监上来接待,往前引路:“陛下正在明德殿, 王爷、王妃这边请。”
两人到明德殿前, 有内监向里报知:“廉王携王妃觐见。”再听洪亮的“宣”字传来, 另替换了一个年岁大些的内侍前导。
大殿里除两边侍立的宫娥, 独永庆帝一人在, 锁眉在阅奏折。
黛玉留神细看,原来还是一位年青公子,却瞧着一团孩气,与水澜之风采不可同日而语。
一见他们来了,永庆帝旋即展颜笑起来:“好久未见皇叔, 侄儿还没道一声恭喜。”
水澜却有些不同寻常,脸上笑意淡淡的,跟纸糊上去似的,循礼叩拜, 回道:“臣还要多谢陛下赐的美满姻缘,这位便是林氏。”转头又对黛玉柔声说:“快见过陛下。”
黛玉一进宫中便步步留心, 时时在意, 深恐丢了亡父林公和水澜的脸面,即使有所讶异, 也只管跟着下拜。
永庆帝原本只瞧着水澜,听他一提随之掠过黛玉一眼, 颔首不绝道:“果然才貌双全, 与皇叔真乃一双璧人。”一面让人赐了定例的贺仪, 黛玉忙接过还礼。
叔侄二人多少叙些常话, 不过全是永庆帝在问长问短,水澜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但凭他怎么冷淡,永庆帝还是温存和气,黛玉只觉两人的身份调了个儿。
且之前曾听紫鹃讲,永庆帝厌极水澜,原来是这么个厌法儿?
永庆帝见水澜无甚兴致,又恐黛玉在傍没好意思的,便打发内侍去的德康宫:“皇叔难得来一次,也该和父皇见上一面。”
去了半日,有内监来回话,说:“上皇说身上不大好,就不见了,请廉王妃去太后那儿坐一坐。”
黛玉从明德殿出来,两个小太监引着往西拐弯,走过一条大甬路之后,上面仪门内大院落,不知比明德殿轩昂富丽多少,便是太后日常居坐的寿宁宫。
甫进殿,迎面看见两座三尺多高的赤金青龙古铜鼎,墙上悬着当朝名师的牡丹争艳墨画,东面摆四扇一组的掐丝金桂月围屏,转过屏风正中设着一张红漆刻丝贴金大炕,两边设一对紫檀雕螭的高几,几上炉瓶碗花具备,其余陈设无不精致奢靡,不必详赘。
太后双手交叠坐在上首,背靠着金心大红撒花引枕,面上殊无喜色,叫黛玉不由想起水澜的嘱咐,心里一跌。
太后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官,这女官长得与寺庙中的怒目金刚一般无二,又见她已蹙起额头,黛玉忙向太后款款下拜,口呼“万福金安”。
谁知这一拜,等了半刻仍不叫起。黛玉心想,当今对王爷倒十分斯文和气,这位太后却逞了好大的凤威,不知是何故。
黛玉既知有意刁难,越发的屏声敛气,姿态万芳。屋内静了一会,上首忽而传来一道宣起,说道:“原来是廉王家的来了,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黛玉应声抬眼瞥过,见太后肤色细白,华服堆翠,膝上覆着一条紫貂裘毯,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傲慢,少不得低了头,恭敬道:“妾身林氏问太后安,祝太后福寿宁康。”
目光只打了个转,太后右手缓缓的捻过珠串,不咸不淡道:“廉王眼光不俗,果真生得个西施样子,怪招人疼的。”
黛玉默然应个是,垂着手置若罔闻,立在一旁当摆设应景。
又听太后喃喃自语,说:“廉王早年稚弱,还算有几分伶俐,先皇就什么都纵着他,如今大了更是行事无矩,目无尊长。你既为廉王妃,应时时规劝他谨守本份,莫要闹出些蜚短流长,折了皇室的尊贵。”
言毕,一面褪了手上的佛珠,对身边的女官懒懒的牵嘴:“去将这佛珠赏给王妃,年轻轻的合该庄重,多吃斋念佛才能凝神静心,收起些妖妖调调的心思。”
黛玉一听怫然变色,一时又不敢在人前造次,只得按住翻涌而上的恼怒。
却说此时,紧闭的殿门突然大开,凉风吹散了极浓的熏香,黛玉只觉精神一振,浑身的清爽,忍不住转过头,一看竟呆了。
外边携着清风走近一个人,却是水澜。后面还有一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急忙道:“王爷留步,这、这还没通报呢!”
“不必通报了,王嫂难道白睁着一双眼,还看不到人了?”
水澜冷冷一哼,嗔而似讽,怒而似笑,说的话又极刻薄,叫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憋得气滞胸闷。
太后的气色阴沉得似要洇水,朝那太监厉声斥责:“人都到跟前了,还通报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滚出去!”
话音刚落,一屋子人跪伏在地,骇得抖衣乱战,唯有水澜一人走上前,挡在黛玉身前。黛玉偷偷地望着他的背影,又是挺拔,又是魁伟,让人无端觉得安心。
水澜故作环视一圈,语中盈着不加掩饰的轻鄙:“许久不见,王嫂寿宁宫里用的熏香还是那么叫人恶心。”
太后的面庞上顿时阴云密布,身边的女官瞪着他,忙低呵道:“大胆!”
水澜寒着脸扫过去,那张桃花面上仿佛添了些什么,瞧着竟令这女官哆嗦了一下,悄然退至边角。
太后见状,愈加愤恨,戴着金甲套的手指刮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响,讽刺道:“廉王还是那么个怜香惜玉的性子。本宫不过提点王妃两句,就这么火急火燎的闯进来,也不管犯了什么忌讳,好个伉俪情深!”
水澜听了,又疏离的笑了:“廉王府中自有规矩,本王的王妃就不劳烦王嫂教导了。王嫂若真有雅兴,不如好生替皇上斟酌一门姻缘,也不至于后位空悬,还要王嫂越俎代庖,掌管后宫了。”
说完,伸手扶着黛玉,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并无半个阻拦,气的太后抓起几上的茗碗瓷盏,在其身后砸个粉碎。
从出寿宁宫直到坐上马车,一路上两人仿佛有默契似的,皆是一言不发。
马车辘辘前行,但闻声息细细,水澜一眼掠过,身旁佳人外貌强作镇定,眼睫却恹恹的垂落下去,禁不住歉然道:“对不住。”
黛玉带着轻愕仰起脸,方回:“王爷说什么对不住?”
水澜瞅了黛玉半天,忽然拂开她薄湿的额发,声音透着温软:“看这一头的汗,太后必说了些刺耳的话。”
语意微顿,复又叹了一口气:“你既嫁我为妻,却受了这等委屈,是我没护着你周全,以后不会了。”
黛玉本还怔怔的听着,细心思之,由不得眼圈儿红了。
从前在外家时日日惶恐担忧,神思恍惚,纵认宝玉为知己,奈何命比纸薄,终不得所托,竟生嫌疑。自己与水澜原不过世事造化,今日反得他如此怜惜护佑,又何必再想什么青梅之论?
想到此间,唯叹造化弄人,泪又不禁下来。
水澜瞧黛玉泪光点点,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好瞅着她微微的笑,说道:“还跟小孩儿一样,动辄要哭鼻子。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得罪的夫人。”
黛玉自觉含羞,胡乱抹去颊上的泪珠,硬着口驳道:“谁哭了?不过是沙迷了眼睛。”
水澜斜眼睨了黛玉一回,见她娇嗔满面,俏丽可爱,也起了玩心,有意扶住下颚作沉思状,说道:“夫人说得有理,看来王府的马车是该换换了,帘子都拉着还能吹进沙来呢。”
黛玉听得一呆,再看他俊容含笑,自己倒没好意思的,掌不住也跟着笑了:“王爷原是个促狭鬼,跟这儿候着我!”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阵,水澜专挑些外头的趣味事讲,黛玉以前多是闺阁见识更觉新奇,加上他堪比说书的绘声绘色,一时便听得入迷,将那乌七八糟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临到回府前,水澜约想起了什么,敛着眉说:“还有个事,按俗礼本应今个回门,因去宫里已迟了一日。我思量着,明日还是去荣府上应个卯。虽说他们不过是你的外家,到底从那里出阁,咱们不可平白亏了礼数,夫人意下如何?”
黛玉想到那些人当日的做派,倒也不怨不怒,权当是个无关痛痒的远亲,便点头道:“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永庆帝始终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恭声应道:“父皇思虑得极是。儿臣资质愚钝,假设没有父皇的栽培把持,断无今日之成立。”
眉宇略舒,上皇的面容缓和稍许,现出了两分满意之色:“皇帝若能领会,也不枉费孤的一片苦心。”
永庆帝走出殿门时,面色从未有过的难看,而此刻的大明宫正笼罩在夕阳金辉下,飞檐琉瓦染上霞光绚丽,仿佛渗血一般的殷红。
看左右来往无人,年长的贴身内监察言观色,知机的回禀:“陛下稍安勿躁,廉王爷已在明德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