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妃说到这里,像是在替卫芊委屈,又像是替她不值,突然又拔高了声音说道:“怎么说,妹妹嫁的都是我韩国的皇上,怎么千里迢迢地来到我韩国,却连个贴心陪伴的媵妾都没有。真要说起来,妹妹岂非连个一般士族家的姑子都不如了?”
意料之中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从韩非许她为妃那一刻开始,卫芊就知道,自己这个无媒无聘,突然冒出来的妃子,就算再受韩非宠爱,被人非议是在所难免的。
因为像卫氏那样的百年士族,怎么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个女儿这样嫁出来。
何况韩非还是身份高贵的韩王,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可是现在,自己既无陪嫁媵妾,又没有卫氏中的人亲自将自己送来韩国,而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韩非过来的,这样的处境,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寒碜。
若是让佟妃知道,自己不仅是被韩非半路掳掠来的,还是个被卫氏驱逐出府的过气嫡女,只怕她以后就更不会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在这皇宫后苑,就连个奴才,也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何况还是这一个个背后势力庞大的嫔妃?
想到这里,卫芊昂起下颌,莞尔一笑,“诚如姐姐所言,这次妹妹随皇上前来韩国,陪嫁媵妾真的没有,不过陪嫁良田倒有千亩,再加上太原城外百户佃农,我想这样的陪嫁,一般的士族姑子应该是拿不出来的吧!”
卫芊的神色很坦然,她说话的语气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有点嚣张。
这大殿中的人,无论是嫔妃还是公卿大臣,都被她这随随便便说出来的陪嫁给吓到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难怪这个卫妃敢独自随着皇上前来韩国,有这样丰厚的身家,她确实有那个嚣张的本钱。
这时世,当权者都是以伍户、十户、百户、千户、万户来划定管理的范围。一般来说,身为百户长,已经是有点小实权的小官史了。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卫妃,她的陪嫁除了有千亩良田,还有百户佃农!
这样丰厚的陪嫁,简直堪比一些公卿士族的封地了。
想佟妃自己当初嫁入皇室的时候,除了陪嫁媵妾有十几个外,单论嫁妆,简直连卫芊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原本一直作壁上观的韩非,在听了卫芊这一席话后,嘴角一挑,目光灼灼地朝她望来。
卫芊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心中一动,随即声音一提,继续说道:“只是韩国是富裕之国,臣妾那点陪嫁,皇上还未看在眼里。这次皇上出兵救段,臣妾两度用计退敌,皇上为示嘉奖,已经将臣妾那千亩良田跟百户佃农,让臣妾自己经营,说是权当是给臣妾的封地。”
说到这里,卫芊还煞有介事地冲韩非福了福。
这样以来,众人的目光又直直地朝韩非瞟来。
有恍然大悟的,也有窃窃私语相互表示怀疑的,还有像佟妃那样,既不甘又嫉恨不已的。
就连韩非听了卫芊那一席话,惊愕之下都忍不住闷咳了数声。
这个女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她,她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假传圣旨!
韩非眉心一阵急跳,却又不得不借着垂头品酒掩饰了下来。
早在卫芊说这番话时,韩非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她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由不得他不出面帮她。
韩非看得出来,卫芊对她太原那些产业还念念不忘。他也知道,她之所以这么说,便是想借他的手,替她保全那份产业。
毕竟,如果没有他韩非这个韩王出面,卫芊那好不容易挣下的若大的家产,卫氏不知道也就算了,卫氏一旦知道了,是势必会夺了她的去。
现在她是他的妃子,而且就在刚才,她已经借他之口,将那些良田地契佃农,作为封地赏给她自己了。
只要韩非不出声,保全了她的颜面,那么也就默认了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到时,身为韩王的妃子,又还有谁敢打她的封地的主意!
别说是小小一个卫氏了,就是段王,也万不敢随便去碰触那些记在她名下的产业了。
这个女郎果然很有急智。
没想到佟妃的刻意为难,竟然让她借机逼着自己替她出面,让她不费吹灰之力便保全了她的全部产业。
其实凭心而论,这样的卫芊,韩非是喜欢的。
他韩非看上的女人,原本就应该有那个可以自保的自信。
她不仅要能自保,她更要学着替他去分担一些事,为她自己去争取一些东西。
天下太大,他韩非再有能力,也难免有内外难以兼顾的时候。
到现在,他终于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有卫芊在,他的后苑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从此以后,他只要安心抵御外敌就行了。
只是,这个女人的胆子好像越来越大了。
现在她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假传圣旨,而且还吃定自己不会拆穿她,只会成全她,若再放任下去,只怕有一天,这个女人就要跳到他的头上来了。
这种明摆着被人利用的感觉,让韩非眉心急跳,非常不爽。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不是跟卫芊算账的时候。
望着那个眸子明亮地望着自己的女人,韩非对上她的双眸,嘴角一勾,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算是默认了。
大殿中的议论声四起。
不时有大臣对韩非居然给一个妃子封地的行为,表示不满。
可是,每当卫芊听到这种不满的声音时,也会听到一些表示赞同的声音。
毕竟,无论是那千亩良田也好,百户佃农也罢,它原本便是卫芊陪嫁来的,而且那些土地又是在段国的土地上。于是就有人认为,韩王将这些原本以属于卫妃的东西赐给她,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更让卫芊高兴的是,每当有不满的声音出现时,就有那些声音宏亮的军中将士大声替她驳斥对方。
比起这些稳坐朝中的大臣们,那些随韩非出征过段国的将士们,似乎在这件事上更有发言权。
他们以军人特有嘹亮的嗓音,大声地宣扬着卫芊的丰功伟绩。不过一刻,卫芊在段国勇退狄人的事,已经被那些将军们津津乐道地传播开了。
到了现在,卫芊想要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世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沷出去的水,这世上像卫芊这样,有自己的封地的妃子,怎么着也比起那些家有后台有依仗的要强。
毕竟那些妃子是要依靠娘家的势力,而卫芊却是有自己的封地。
就算有一天,她不再受宠了,也不至于像只金丝雀一样老死宫中。她可以请求回到她的封地去,安享晚年。
她心里清楚,只要韩非不揭穿她,那么这些臣子们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尽管心中狂喜,卫芊仍然保持着雍容的姿态,悠然自得地坐在榻几前,端庄得体。
暗自欢喜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佟妃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榻几,走到了韩非身边。
“臣妾与皇上从小一块长大,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臣妾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皇上也赐我封地?”
直到佟妃妖媚糯软的声音,幽幽地在不远处响起时,卫芊才嗖然发现,佟妃她,竟然在向韩非讨要封地。
卫芊一愕,随即差点大笑出声。
那口含在嘴里的酒水,也差点喷了出去。
忙不迭地垂下头,卫芊借着揩嘴的机会,顺了顺气。否则她真要内伤了!
这个佟妃还真敢想。
如果不是自己那笔宠大的产业是在段国境内,卫芊也不能保证韩非这厮会这么爽快地成全自己。
而且自己的确做了两桩值得称颂的事。
再说了,韩非想要利用自己去对付他后宫这些女人,跟她们身后的那些势力,如果不给她一些筹码跟底气,这事换了谁也做不来。
所以说,卫芊这次虽然得回的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拼下来的产业,但是却是因为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
可是这个佟妃,她这么狮子大开口的,一张嘴就要封地,卫芊还真忍不住想笑。
她若是向韩非讨要千金万金,或许那厮看在佟妃身后那些人的情面上会给她。
可是她讨要的,竟然是封地!
卫芊不用想也知道,她注定是要失望的了。
果然,韩非开口了。
他垂目望着跪在榻几前的佟妃,嘴角微扬,温和地问道:“爱妃最近,可有立下什么惊世骇俗的功勋?”
佟妃一怔,最终却缓缓摇了摇头。
韩非笑着又问:“那是,爱妃也有千亩良田跟百户佃农的陪嫁?”
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了。
佟妃之所以敢去向他讨要,也不过仗着韩非看在她祖父跟父亲的面子上,平时对她还算有求必应。
她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今天这口实在是开得太大了一点,大到韩非想不挖苦她两句,心里都不舒服。
佟妃现在就算明知道韩非接下来要说什么,却也只好硬着头皮摇头了。
“看来朕在爱妃的心中,必定是个昏君了。”
韩非像是极为失落地放下手中的酒樽,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
原本以为他会斥责自己的佟妃怎么也没想到,韩非不但没有斥责她,反而还在自我检讨。
她忙不迭地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的!皇上在臣妾心中向来英明神武,臣妾怎么可能会以为皇上是个昏君呢!”
“原来是这样的呀!”
韩非像是了然。
随即他突然向佟妃倾了倾身,用低沉温和,优美清雅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道:“既然爱妃没有千亩良田跟百户佃农的陪嫁,又没有立下什么惊世骇俗的功勋,朕又不是个昏君,爱妃,你倒是跟朕说说,凭哪一点,朕可以赏你封地呢?”
韩非的脸上带着放松的笑容,他的语气,平和中有着隐隐的嘲讽。他的声音也不轻不重,但是却又恰好足够让大殿之中那些好事之徒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卫芊心里早有准备,她简直差点要仰天狂笑了。
随着隐约的私语声越传越远,大殿中,突然变得分外安静。
直到这诡异的安静中,大殿中的一角隐隐传来一声暗示性的咳嗽时,佟妃才嗖然回过神来。
她茫然四顾,这才发现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嘲讽,有不齿,还有幸灾乐祸……
“臣妾知错了!臣妾,臣妾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请皇上责罚,臣妾甘愿领罪!”
佟妃知道,这种时候,唯有她主动示弱请罪,才可平息众人那隐忍不言的不满。
韩非似乎完全没有被众人影响到。
他一如刚才那样温和地问了一句:“真知错了?”
“臣妾真知错了!”
“嗯。”
韩非满意地勾了勾唇,露出他白森森的牙齿笑道:“知错了就好。退下吧!”
佟妃先是一怔,随即不无欢喜地请了罪,急忙退了下去。
少顷,大殿中又隐约有私语声传来。
卫芊没有用心去倾听那些含糊不清的说话,望着出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举着酒樽品着酒水的韩非,她似乎突然有点明白他的用意了。
她紧紧地盯着韩非,就在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向殿中某一席的时候,卫芊也跟着朝那处看过去。
一个看似儒雅的中年文士,伴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老者匆忙退席而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卫芊立时掉头望向佟妃。
佟妃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窘境中摆脱出来,她怔怔地垂着头,像是在暗自伤神。
就算偶尔抬头,也多数是直直地盯着韩非发呆。
这下子,卫芊完全明白韩非要将自己推出来的目的了。
前一世的时候,卫芊的心思远不如现在慎密,看问题也很单一。
那时她的目标是韩非,所以全部心力都用在琢磨他的喜好,跟如何接近他上了。那时的她,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倒是忽略了很多韩非周围的人跟事物。
前一世时,卫芊也不是没有想过,韩非明明对佟妃很宠爱,可是,他为什么却一直没有立她为后。
如果卫芊没有记错的话,前一世在她身死的时候,佟妃也还是佟妃,韩非的后位,始终是虚位以待的。
而且她隐约还知道,韩国的军权,其实最先并不是控制在韩非自己的手中。
韩非是少年天子,十三岁就登基称王了。
佟妃的祖父,正是协助韩非辅政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
他的手中,握有韩国一半的军权。
另一半军权,据说是掌握在韩氏王室的一个皇叔手中。
若说卫芊以前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些军权渐渐被韩非所得,但是现在她却隐约猜到,一定是韩非借着两次救助段国的机会,将这些军权慢慢夺了过来。
心头这个念头一起,卫芊的脑中马上便跃过一种可能。
按说是佟妃的祖父,跟韩非的皇叔各掌一半军权,如果韩非借着两次出兵救助段国,分别从他们手中各自分走了一半的军权来归他调度的话,那么现在韩非手中的兵力,必定是在佟妃的祖父跟他的皇叔之上了。
卫芊若有所悟地望向不远处那个金马玉堂之上的男人,看着他如闲云野鹤般雅致的侧面,不由在心里轻叹:想不到在三代元勋的精心辅佐,再加上那个天子太傅的用心教导,韩非居然都没有被调教成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还真是难得。
也许是卫芊看韩非的目光太过认真,突然,韩非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回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
四目相接,韩非原本平静无波的眸中嗖然划过一亮光,他意味深长地冲卫芊一笑,又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后,这才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继续与一旁的大臣们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