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的薄唇不自觉地抿成了一条线。
他沉沉地盯了卫芊一眼,这才意味不明地一笑,“放心,朕是不会忘记爱妃的功劳的。”
时间飞逝。
一切像卫芊预料的那样。
佟相还未回朝,佟妃横行后宫,谋害皇上子嗣至卫妃小产的事,便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了。
朝中以准夫(执掌司法的官员)孟柧,与佟相的门生司寇(主管刑法的官吏)桐辛,明显形成了两股势力。
其中以准夫孟柧为首的一些公卿大臣,强烈支持卫芊要严惩佟妃,并罪及全家的请求。
而佟相门生,身为司寇的桐辛,则一再强调佟相三代元勋,及此次灭梁的赫赫战功,认为应该从轻发落。
朝堂之中虽然吵得热闹,然而整件事情中最具权威的韩非,却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表面上,韩非的沉默代表着他不欲追究的立场。
然而他越是这样,无论是朝中还是百姓中,关于韩王重情,感恩佟相三代元勋,又有盖世之功,所以对佟妃荼害自己子嗣的事不欲追究的传言便更盛了。
随之而来的,陆陆续续又有几桩佟相欺上瞒下,私吞国库,募私军,意欲谋反的事渐渐被披露了出来。
一时间,关于佟相自持功高,不将韩王放在眼里,纵容其孙女横行后宫。她自己入宫数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还荼害宫中其他嫔妃所怀的子嗣,意欲让皇上绝后,种种不利于他们的言论便横空出世,滔滔而来……
在这个重子嗣的时世,一个国家的君主,他的子嗣关乎一个国家传承的根本。佟妃仗着有佟相撑腰,因妒生恨,谋害皇上的子嗣,已经是灭族之罪了。
可是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查出了佟相募私军的事,那更是逆谋,应该灭九族的大罪。
这两桩无论是谁,哪怕只摊上一桩,也是非死不可的。
可是就算这样了,韩非仍然保持着沉默。
除了将佟妃禁闭在她自己的春苑,他既没有派兵围困佟相的府第,也没对外有一句指责佟相的言论。
便是对他曾经的恩师佟太傅,还是一如从前一般以礼相待。
只是,他越是这样,无论是朝堂还是在百姓间,针对佟相不利的言论便越多,最终渐渐淹没了那些原本支持佟相的声音。
最后,俨然形成了举国声讨之势。
早已接到消息的佟相,是在不无忐忑的心情中回到韩城的。
让他意外的是,韩非居然率领大臣,亲自相迎于城门之外。
当佟相在众人的惊愕声中,看到那个高大轩昂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口时,不由也怔住了。
这实在是跟他想像中的相差甚远!
远远地,望着在极致的威严跟极致的优雅中,像豹子一样向自己缓缓走来的韩非,佟相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集尊贵与威仪于一身青年,不再是那个他可以掌控的少年天子。
望着他渐渐逼近,那巍然如山的身形,那雕塑般的五官,以及他携着沉沉烕压而来的,天生的凛然霸气。
这一刻,佟相心里突然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敬畏。
韩非大步走近佟相,那双子夜般的双眸,虽然一如从前,但是他的目光一眼望去,无论是佟相还是他身后的将士,都自然而然地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原本还自持功高盖主,准备回朝便与韩非决裂的佟相,他没有想到,韩非对他仍会一如从前。
他更没有想到,这次前来迎接他的,不是他的心腹部下,而是韩非。
在收到消息那一刻起,佟相曾经想过无数个对付韩非的计划。然而,他任何计划的前提,都是君臣反目在先。
显然,韩非现在的做法,已经超出佟相的计划之外了。
这种时候,佟相若是想先下手为强,或是用出其不意之策,都会是逆反灭九族的大罪。
先不说他尚有家人跟族人在韩非手中,便是他的家人跟族人没有受制于韩非,现在的状况,佟相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一举成功。
当韩非与佟相,君唱臣和地携手而返时,其实他心中各自都很明白,君臣之战,现在才正始开始。
宴会是在韩王宫中最大的宫殿中举行。
这个宴会,说是为佟相准备的庆功宴。
但是,随着卫芊身边突然换了四个她完全陌生的宫女,她立即便明白了,今夜这一宴,无论是韩非还是佟相,对他们而言都事关成败。
她更清楚,今夜这一宴,自己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韩非要借她之口来除掉佟相,或是逼得他交出手中的实权。而佟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或许便是让自己闭嘴。
毕竟,这件事是因她而起。
如果不是她坚持要追究,韩非是铁定不会主动出面的。
那么对佟相而言,让她无法开口,将是对他最有利,也是最有效的。
穿着那四个手指节粗大的宫女,卫芊若有所思地想道:或许这才是韩非突然给她换人的原因。
因为如果佟相都想得到的事,韩非不可能想不到。
卫芊重重的闭了一下眼,她知道,无论如何,现在已不容她有半分的退缩。
她安静地任由着众人给她打扮。
应卫芊的要求,宫女们没有给她盛装打扮。
简单的常服素袍,粉白黛黑,乌黑的齐腰长发随着走动,在她微微翘起的臀部轻轻摇晃。除了腰间的玉佩,交错生辉,叮当作响之外,卫芊身上再无多余之物。
当卫芊在众人的陪侍下,袅袅亭亭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向坐在主榻上的韩非走去时,大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扭头向她望来。
在场的权贵们都已知道,卫妃执意要追究佟妃的灭族之罪,而今天这一宴,却是专门为佟相准备。
所有的人都在看,卫芊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佟相。
在众人的打量中,卫芊目光平静的看着前方。她墨眼如秋水长空,步伐从容地走向韩非,像似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众人的打量。
大殿中有细碎的私语声传来。
卫芊就算不用回头,也可以感受到,人群中偶尔有毫不掩饰的敌意,直瞪瞪地向她射来。
在全场的注目中,私语声中,卫芊一步一步地,走得十分的坚定。
远远地,她对上了韩非定定望来的目光。两人四目交流,彼此心意相通。
低眉敛去韩非沉沉而来的目视,卫芊知道,坐在韩非左侧下首的佟相也在看着她,现在,她每走向前去一分,那危险便要多一分。
在来之前,卫芊便暗暗打定了主意。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准备一入殿便直斥佟妃之罪,坚持要韩非为她作主。
所以她这一入殿,便没有像往常那样,朝自己的榻几走去,她而是直接地迎向韩非。
原本便定定地望着卫芊的韩非目中光芒一闪,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他的目中露出一抹赞赏的神色来。
坐在韩非左首的佟相,他先是不解,不过少顷他便顿悟过来。
他望着卫芊,目中飞快地闪过一抹阴狠之色。然后,他像是不经意一般,将目光调向右方,斜斜地一扫而过。
主榻右方的第四排榻几上,一人中年士人模样的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虽然作士人打扮,然而一身士人的衣服,却仍然难掩他一身暴张的肌肉。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卫芊身上,原本是极容易引起别人侧目的。
因为那一身衣服,穿在这个人身上,跟他的气质实在是太不搭了。
然而今天,卫芊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参宴的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不自觉地,大家便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身上,而顾不上关注其他的人跟事了。
那个士人打扮的人动作极为迅速,他像是随意地,以众人无从察觉的速度,快步走到第一排。
然后,在电光火石之间,他越过了坐在第一排的贵人们,“嗖”地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柄直兵,纵身一跃扑向卫芊,嘴里暴喝道:“妖妃,快来受死。”
卫芊的身后虽然有四位宫女护着,但是这个人的行动太过迅速,再加上那四位宫女原本便是背对着那人的,一时不防,竟然让他直接闯过最后面的两位宫女,挥着直兵,直接扑向卫芊。
离卫芊最近的一位宫女,虽然反应了过来,但那人的气势汹汹,又蛮力无穷,她无奈之下,只好用血肉之躯挡在卫芊后背。
随着利器入肉的闷响,那宫女只来及喊出一声“抓刺客”后,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时间,大殿中乱成一团。
无数宫中禁卫涌向韩非,但是原本坐在主榻上一直关注着卫芊的韩非,第一反应却是从主榻上冲了下来,迎向卫芊。
那士人一击得手,挥着直兵对着卫芊的后背要害之处,再次挥去。
一直还算镇静的韩非,突然脸色大变!
他暴喝一声,十指骤伸,一把将卫芊拖入怀中,然后身子一转,与她掉了个方向。
这一侧一档之间,卫芊已经被他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
那士人一惊,先是一滞,随即目中嗖然升起一股暴戾之色,再次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直兵,直直地一送,刺入了韩非的体内。
韩非的身体一僵,原本在他怀中大惊失色的卫芊心中却是一沉。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韩非。
这一看,却见韩非子夜般的双眸中浮现出一抹痛楚之色。随即,他的目中涌现出的,是一股嗖然而至的戾气和沉怒。
这时,韩非的贴身死卫跟宫中禁卫已经相继而至。
他们迅速地将韩非跟卫芊围在了人群的正中心。
惊惶中的卫芊发现,韩非不经意间已将身体的重量,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努力地用她纤细的肩膀支撑着韩非的同时,卫芊的双眼在他身上急促地找寻他是否有受伤之处。
“活擒刺客!暗中监视佟相,只要他有丝毫的反常之处,杀无赫!”
头顶,韩非戾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浓郁的杀意,沉沉地,低低地说来。
随着他小小声,又杀气腾腾的一声令下,除了他身边的死卫,其余的人迅速分布了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卫芊却嗖地,将双眼睁大到了极限!
她原本急切地在韩非身上摸索着双手骤然停了下来。
直过了片刻,她才颤抖着,将沾着他温热的血液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凑到胸前。
只一眼,卫芊的心脏便像是停止了跳动!
她慢慢地抬起氲氤着湿意的双眼,望着那个正一脸肃杀地关注着殿中情形的男人,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
正紧张地关注着殿中情形的韩非,此时此刻,像是浑然没有察觉到身体带来的痛疼,也没发现卫芊正双目黑得瘆人地望着他。
这一刻,卫芊的目中有震惊,有感动,还隐隐有些心疼之外的情绪……
蓦地,失神中的卫芊,被一阵突兀而嚣张的大笑声惊醒。
发出大笑的,赫然是那个已经被众禁卫用剑四面指住的的刺客。
他发出的笑声响亮之极,震耳欲聋!
原本便空旷的大殿里,突然变得分外的安静了。
那些原本参宴的贵人们,早在激战之初,为了避免有刺客混淆在其中,便被禁卫们驱赶着离开了大殿。
被留下来的,只有少数的朝臣。
这其中,当然包括佟相。
那刺客直笑到喘不过气来,才在低喘数声后低下头来,目光阴森地看向卫芊。
盯着盯着,他突然冲韩非一跪,瞪视着卫芊恨恨地说道:“皇上,在下今天冒死刺杀妖妃不是受他人指使,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下深知佟相是我国之栋梁,然而这样一个不贞不洁的妇人,为了一己私利却不惜要残害忠良。臣身为韩人,食君之禄,应忠君之事,为了我大韩江山,宁愿要背这不忠不义之名,也要杀了妖妃,弘扬我韩国正气!”
“杀妖妃!”
韩非重重一喝,挥手让身前的死士散开,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他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染透了。
“皇上!”
殿中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他抬眼杀气沉沉地盯着那刺客,随即目光一转,扫向佟相,厉喝道:“阁下只是想杀妖妃么?怎么朕以为,杀朕才是你的本意呀!”
那刺客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一哑。
“佟妃因妒生恨,害我子嗣,朕念在佟相三代元勋,又有辅政之功,本来并无追究的意思。朝中诸臣,连番上奏佟相私吞国库,募私军,行谋逆之事,朕虽然知道这些事不是空穴来风,但仍然一手替老相国摭压了下来,却不知阁下这残害忠良的话是从何说起的!又是要为谁出的头,借诛妖妃之名,行刺杀本王的逆谋之事!”
韩非掷地作有声地说到这里,一时间,不仅那刺客哑了,就连佟相也脚下一软,跪了下去。
到了现在,佟相清楚自己已经再无转机了。
想来想去,他深深懊悔自己未沉住气。
原想着只要将卫芊这个女人杀了,一是敲山震虎,警告一下韩非他还宝刀未老。
二是想先下手为强,卫芊毕竟只是个妃子,而且她没有身份背景,还是个不贞不洁的妇人。
只要刺杀她的人坚持是为了为了大韩的江山,杀妖妃弘扬正气,这样的妇人,杀了也就杀了。
少了卫芊这个当事人的坚持,韩非再是气怒,却也不好因为一个妇人的事跟自己反脸,最多把那个刺杀她的人处死也就是了。
可是他忽略了,韩非心机之深,远在他之上。
由始至终,他还没有在任何一件不利于他的事上,发表过任何言论。现在这个刺客突然跳出来说了这许多,反而在世人面前有了此地无银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