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卫芊心思转了几转,韩非已经拖着她出了营帐,接过侍从递上前的包袱自顾往前走去。
他竟然就这样拖着自己在军营中行走?
卫芊望了一眼自己穿在身上略嫌宽大的兵士袍服,总感觉两个男人这样牵手走在兵营之中,甚是怪异。
感到难为情的卫芊才轻轻一挣,却腾然接收到韩非扫来的冷冽眼风,于是便很没出息地选择了屈服。
韩非现在几乎确定,对付这个妇人,威慑果然是最为有效的手段。
挥退贴身死士相伴,韩非拖着卫芊径自拐入营帐后的密林,他不以为像昨夜那样的意外,还能再出现第二次。
行了不过二百余步,卫芊便听到了水流之声。
她这才不无意外地发现,原来自己昨天所去的水潭,竟然是在韩非的营帐之后!
心里叹气,这也难怪自己会这么巧,竟然会遇上他了。
可是,他带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几乎是嗖然地,唯一的可能掠过心头。
就在卫芊讶意地望向韩非的同时,他那贯常冷硬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冷冷而至:“虽然我给了他们三天时间攻下越国这首座城池,然而,如果运气够好,或许明日便可破城。如此,我们到达下一个营地的时间应该是六日以后。如果你不介意这般又酸又臭地过上六日,那么你可以不用清洗。”
卫芊已经好久没有真正的洗涤过身子了,现在的她,全身已是又酸又臭。
如果要再过上六日才能清洗,她自己已是不敢想像了。
她这一辈子还不曾这么脏过。
偷偷望向韩非,不意间见到他自顾脱去外袍,仅着亵裤自顾步入水潭深处。
稀朗的月光,在他修长却又纠结勃发的肌肉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银辉,让卫芊看了不禁面红心跳。
曾经,这个男人的怀抱是她最后的归属。然而这一刻,面对这具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躯体,卫芊却感到无措,甚至羞涩。
不远处,韩非已经扰动了一潭清水,发出哗哗的声响,扩散出阵阵漪涟。
这清澈却又沁凉的池水,勾起了卫芊心底深处的冲动。
一方面,卫芊暗自告诉自己,反正自己的身子早就被他看过了,环境如此,自己又何必再故作矜持?
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她,如今她已决意与他不再有干系,现在还祼呈相对,到底有所不妥,心里终究觉得尴尬。
迟疑半晌,咬咬牙,卫芊终是下定决心。
她背对着韩非,不敢看他的表情。
慢慢地解开发髻,任凭长发披泄在肩上,当她的手解向衣袍时,终究还是抛不开矜持。
最终她穿着兜衣、亵裤步下水潭,背对着韩非,向他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进入水潭。
听到身后水响,韩非不无椰榆地回头望来。
不过是个妇人罢了,而且还是个让他已经有了几分兴趣的妇人,如果他需要,他随时便可以要了的妇人,所以他根本没有打算顾及她的感受。
韩非本就功力高深,又目力极好,这么凝神一望,他立时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心头那股怒火腾就上来了。
因为妇人雪白的上臂,竟然没有可以证明她圣洁的守宫砂!
虽然这时世,对处子并不真的那么看重。但是有守宫砂,至少可以可以知道这个妇人还是不是处子。
现在她身上没有这玩意,事实说明,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与世人一样,韩非并不太介意自己是否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是他却介意,她现在是否是有夫之妇!
觊觎他人之妻,他堂堂韩王,尚不屑如此!
正准备好好清洗的卫芊,嗖然听到身后的韩非踏水而来的声音,惶然回头,左手臂上却是一痛。
随即,她整个人被狠狠地扳回身去。
“你可是有夫之妇?”
韩非的目光狠狠地瞪视着她,带着某种危险的沉静。
卫芊愕然望向他怒气悖发的脸,不过转瞬,便顿悟过来。
以韩非的骄傲,他还不屑于觊觎他人之妻。
心中明了,心情也渐渐趋于平静。
缓缓抬头,卫芊无畏望向韩非,坦然道:“是。”
几乎是她的“是”字方一出口,韩非便如同被烫到一般,嗖然将她放开,连连后退了数步,方才站定,狠狠地瞪视着她。
“你有夫主!他是怎么样的人?”
韩非斜睨着卫芊,目中颇是狐疑之色。
卫芊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愣了神。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平白捏造出来的夫主,实在太无说服力了。毕竟,若是她真有夫主,那个男人必然不会允许她擅自潜入军中的。
显然,卫芊的迟疑加速了韩非的怀疑。
他的嘴角开始缓缓向上勾起,然而目中却无一点笑意。
卫芊知道,那正是发怒的前兆。
几乎是突然地,卫芊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冲口而出道:“我的夫主皇上也曾见过,只是皇上当时是否留意千就不得而知了。”
韩非的浅笑凝在嘴角。
卫芊急忙又解释道:“去岁春祭,我与夫主曾一同在韩国都城观礼,期间皇上的目光曾巡视而至。说起来,我与夫主早已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了。”
韩非呼吸一滞,几乎是突然地,一个画面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
人潮汹涌的街道,二楼临窗的那个形销骨立的妇人,跟一个如同谪仙般的男子站在一处,如梦似幻,却又无比真实。
难道,那男子便是她的夫主?!
如果她的夫主是他,韩非几乎立时便相信了。
在他看来,这个妇人,也委实只有那如同谪仙般的男子才足以匹配。
原来自己对她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非是平白无故。可笑的是,自己竟然把那种感觉当成了生命中意外。
一种可以期待的意外!
猛一转身,背对着卫芊,韩非大步走向潭水的另一边,狠狠掬水拂向头脸。
哗哗的水声中,他粗重的呼吸间或相闻。
卫芊心里嗖然一松,却又隐隐有了些许失落。
少顷,韩非的声音仍然隐含疑虑,冷冷传来:“既然你有夫主,何以他会允许你孤身潜入军营?”
卫芊神色一黯,幽幽地应了句:“他已不在人世。”
便自顾转过身去,将自己泡在沁凉的水之中。
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告诉她:是的,鲁齐死了!他已经因你而死!你怎么可以这么快便将他忘记!你怎么可以……
沁凉的池水,有助于平复卫芊那颗骚动不安的心。
当她将头冒出水面时,她已经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对韩非了。
她的夫主已经死了?!
韩非愕然,随即沉默掬水拂向头脸。两人之间再无话语。
这个妇人,她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的,那股无处不在的熟捻,曾经让韩非十分困扰。
如今得知他跟她曾经见过面,在韩非看来,那些原本困扰他的那些莫明的情绪,想必不久将消于无形。
韩非是个处事非常果决的人,在见到这个妇人后的偶尔失常,已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
如今证明既然这只是他的错觉所至,以韩非的性格,他必将不允许这种事情一再困扰自己。
同时他又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欣赏妇人的才能,战时他也需要这样一个可以从旁协助自己的助手。尽管妇人身份可疑,但是在韩非看来,战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弄清楚这其中的原由。
心里有了这项认知,韩非立时将卫芊的位置在心中悄然调整好距离。
洗涤完毕,两人沉默地回到营帐,侍从已经备上饭食。
匆匆用毕,韩非迅速进入状态,开始审阅文书,查看军令。
卫芊如从前一般,随侍在侧,替他将批阅过的文书跟军令重新整理,并按轻重缓急迅速交待门外的侍从去办。
不知不觉,俩人俱忙至深夜。
待到韩非将储事处理完毕,卫芊则熟练地替他铺好床榻,替他脱袍更衣。
当她理所当然地做着这一切时,那种该死的,熟捻的感觉又不期而至。
韩非木然地躺在床榻上,他静静地望着卫芊在房中忙碌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利落地安置好韩非,卫芊将他床榻前的牛油灯拔小。又将他的衣袍仔细挂好,随着她将床幔拉起,她妙曼的身影倒影在床幔上,隐隐绰绰,却又清清楚楚。
尔后,她的身影一转,消失在用以隔断床榻跟案几的帷幄之间。
一阵窸窣声起,外间的灯光逐渐转暗,随即营帐内恢复了一室的清静。
韩非直愣愣地望着幔帐,睡意全无。
他不记得自己失忆之前是怎么样一种状态。自醒来后,他变得冷硬强势。因为,若非如此,他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便会知道他已前事不记。那么,他便必将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正因为他的强势冷酷,所以,朝中除他可以相信的少数几个近臣,其余之人并未察觉到他已前事不记,也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刚愎自用。
当韩非本能地,凭着他的睿智跟手段,重新将自己的王国打造得牢不可破时,他才毅然决然地按着自己从前的设定,继续着他的霸国梦想。
他用了一点时间,才让自己重新从陌生走向熟悉。可是,这个妇人,还是从他前事不记以来,第一个可以轻易便让他感到如此熟捻的人。
与她甫一接近,他便自然而然地被她所吸引。尤其在妇人如同理所当然地为他忙碌着的时候,他甚至有种奇异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跟她已经熟悉多年,就好像,彼此是对方生命中重要的另一半似的……
自清醒以来,韩非第一次失眠,居然不是眼前这场如火如荼的战争,也不是数千里之外的朝堂之事,而是为了一帘之隔的那个新寡之人。
重重地摇了摇头,韩非努力闭上眼眸,强迫自己入睡。
迷迷糊糊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眼前迷雾重重。
妇人泪流得汹涌,但是目中却甚是欢喜。
“你要好好地活着!哪怕是为了我,你亦要好好地活着!”
“夫主无须太急,生不相随死相随,奈何桥边,有我等你!”
恼怒、无奈、痛苦、不舍种种熟悉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似要将韩非撕裂。
“奈何桥边,有我等你!等你——”
随着那声音逐渐远去,妇人模糊的脸,一点一点地隐入黑暗之中,最终又将不见。
韩非又被那种又急又怕又慌的情绪所控制,他的喉中开始咯咯作响,额前青筋突起,他的身体不断地抽搐着,挣扎着……
“不要——”
随着一声暴喝,韩非嗖然伸手一抓。
他抓住她了!
他竟然抓住她了!!
韩非在前所未有的狂喜中惊醒。他嗖然睁开双眼,翻身而起。
“皇上!皇上你怎么了,皇上!”
昏暗的灯光下,妇人一脸焦虑地坐在床榻前,语气紧张。
与梦中的妇人完全相似的声音,握在手中真实的触感,让韩非一时间,恍若魔障了一般。
“皇上可梦魇了?”
卫芊的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韩非定了定神,他用了点时间才分辨清现实与梦境的差别。
这种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自从他进入军营,与将士们同宿同食,日复一日地为了攻打越国做着准备时,那种原本如影相随的梦魇,便神奇地消失了。
直至今天,在这战火纷飞的战地前沿,他居然又开始诡异地做着那个总是相同的梦境。
总是让他醒着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总是让他即便醒着,可是心却依然会持续痛着的梦魇……
可是今天,他的心虽然惶然不安,却显然没有往日那种似烙在心底的痛疼。
怔怔地望向握在手中的纤纤素手,它是如此真实地提醒自己,就在刚才,他真的已经握住她了。
那一句接一句不无担忧的声音,让他震聋发聩,直闯入他的灵魂深处,与梦境中人完全同出一辙。
嗖然抬头望向眼前的妇人,韩非抱头痛苦地重重闭目。
梦里的面孔总是模糊,他便是用尽全身气力,终是难以识清……
望着不无痛苦的韩非,卫芊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甲所说的梦魇缠身!
心中隐隐一痛。
卫芊起身替他倒了一碗清水,再次行至床榻前,柔声道:“天色将明,明日的战事甚为关键,皇上喝点水还是好好再休息一会罢。”
韩非重重抺了把脸,迟疑着接过卫芊手中的陶碗,仰头一饮而尽,复又倒头睡下。
放下陶碗,卫芊并没有急于离开。
她悄然来到床榻前,抬手轻轻抚向韩非的额角。
“你要干什么?!”
韩非猝然睁开双眸,语气严厉。
卫芊柔柔一叹,“皇上被梦魇所困,如不能好好休息,将伤神伤身,千略通一些推拿之道,或许对皇上有所助益。皇上何不容我一试?”
在韩非的沉默中,卫芊自顾伸手自他额前拂过,强迫他闭上双目,或轻或重地替他按压起来。
韩非向来不喜妇人接近,他以为自己的身体会排斥,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的身体与他的心更快接受妇人这种抚摸。
从前,梦魇之后总是整夜整夜无眠的韩非,在妇人熟捻而又让人极其放松的按压下,不过少顷,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卫芊灵巧的手指,游走在这不无熟悉的面部轮廓上的同时,她的心,亦酸酸地泛起了层层漪涟。
渐渐地,她的目中有了湿意。
她曾在毕僳处得知过服用雪山乌头后的后遗症状,她深知前事不记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
这个傻瓜,这个执念如此之深的傻瓜,这个将自己爱入骨血的傻瓜,如果不是他爱惨了自己,他又何至于受这梦魇之苦。
这个傻瓜呀……
这又是何苦!
她曾无比庆幸他已经前事不记。因为那样的话,她可以毫不迟疑地再次离开。
可是,韩非他真的可以做到完全的不记吗?
他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存在,变成一片空白吗?
这一刻,卫芊竟然不再对毕僳的话那般坚定了!
注:昨天的,补回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