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堂是郑平轩的书房,早年间他从没奢望过自己能在这里处理事务,那对他这样的庶子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世事无绝对,自从自己的嫡长兄死后,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同,所以,长兄的死,他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反倒有种自己说不出来的快感,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矣!
眼下他坐在案牍后面,蓄了短须的唇上不自觉的抽了抽:“这丫头居然如斯颜色,虽有几分楚氏的影子,可那周身从容大方的气质可是较其母多矣!眼下皇上年迈,诸皇子争锋,往日大房、二房、四房都有成年女儿作为基石,三房只有婳儿一个丫头,却还年幼,眼下芊丫头回来了,打量除了长房的琪丫头或可一比,这芊丫头可是独占鳌头啊,竟是那琪丫头侥幸胜了我芊丫头,可没有父兄,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郑平轩几乎就要笑出声来,想来郑家这爵位或许天生就是该我郑平轩得。
郑芊望着上首所谓得父亲,脸上却寡淡如水,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侯在一旁,见郑平轩在看到她后就陷入了沉思,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他显然想的有些忘我,连那显而易见的待价而沽都忘了掩饰,不由得,她的心底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对这样的人也配做人父亲而憎恶!
半晌,郑平轩才反应过来:郑芊还在呢!
他的脸上挤出一份和善来,郑芊听他轻轻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也是个倔性的,你母亲不过说你两句你就负气出走,还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幸而苍天保佑,平安归了家,今后可不准再这么任性,你也大了,女儿家应以贞静娴柔为美,今后你要多学学女工针织,往后父亲给你寻个好人家也就罢了!”
“您怎么就敢确定我就是你的女儿,毕竟我们十年未见?”郑芊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不甘,直直的问道。
“我如何会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你和你的生母还是有三分相似的,我不会认错!”就是错了也要将错就错,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
郑芊听了这话,心里稍稍有些安慰,难为他还记得自己生母的模样。
“这十年来你找过我吗?”
她又问,步步紧逼!
郑平轩的脸瞬间青红交加了起来,最初知道她离家出走后,他也只是轻轻一叹,却并没有派人去寻过她。
郑芊一直注视着他,见他如此反应,心下顿时了然,必然是从未寻过,如斯父亲…...
“那么,既然你都放弃了我这个女儿,现在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郑平轩有心安抚自己的女儿,于是他变换表情,脸上恢复温和宽厚道:“你说吧孩子,是父亲对不起你,你要什么,只要父亲能办到,就一定补偿你!”
郑芊看了看他,道:“那好……,让我走,就当你从来没找回过我,或者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孩子!”
“闭嘴!”
郑平轩听了这话,方才缓和的脸色瞬间扭曲了起来,到嘴的鸭子怎么可能让她飞了?
“你说的什么话!我终究是你的父亲,早些年是我不对,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好好抚养你,可是如今你竟然已经归家,你也大了,怎么能说出这种无父无母、无法无天大逆不道的话来,竟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你的小姐,往后这样的话再不必提!”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郑芊在方才一进来看到他作出的神态时便已料到,可如今亲耳听到他的拒绝,她还是有些难以接收,自己来到龙威,还没有见到阿定做个了断,还没有解了身上的毒做回自己,便莫名其妙被接回了郑家,所谓的认主归宗!
何其不甘?
可是到底形势比人强,没奈何,她只得咬牙,暂时也只好留在郑家了,只是小栓子……
“对了父亲,随我一同回来的王大栓,他是我的朋友,这些年帮了我很多,可是我听说母亲把他安排在了杂役处,还请父亲看在女儿的份上,同母亲说说,将他放走!”
郑平轩的眼睛闪了闪,道:“想来你母亲是弄错了,既是你的朋友,父亲自然不会薄待,不过他是男子,你尚未出阁,往后毕竟还是忌讳着些的好!”
郑芊闭了闭眼,深深的吐了口气,压下了喷薄而出的怒火:“父亲还有没有别的嘱咐,要是没有,我就先走了!”
郑平轩也抚了抚自己剧烈跳动的心,然后摆了摆手。
郑芊便跨出了这间让她可笑的父女之屋。
门外花香四溢,鸟雀齐鸣,衬得这小小空间里生机勃勃,她朝着来路返回,一路上或寻寻花香,或戏戏游鱼,倒似乎很有一番闲情逸致,直至回到宜华轩,花房已经清理完毕。
两间屋子一间做起居之用,一间做用来待客学习,也算尽够了。
她叫人去打了热水,便要洗漱就寝,却听绿珠在一旁又叽叽咕咕的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你刚刚一走,那边……”
她指了指隔壁,道:“那边就又闹了起来,五姑娘身边的紫云遵五姑娘的吩咐,过去好生说了六姑娘,让六姑娘给姑娘腾出西厢,把六姑娘说的直哭,却不敢还半句嘴,真真是姑娘好性儿,她怎么就不敢跟自己的嫡姐对着干呢?”
绿珠说到这里,更是满脸的不屑:“说起来,真真该是咱们姑娘你住东厢才对,三姑娘年长住了正屋,可是依次算下来就该姑娘您住东厢,五姑娘住西厢才对,没得到最后姑娘您最委屈,住在了这花房之中!”
郑芊今日一整日奔波动脑,神思俱疲,偏偏这绿珠仗着自己是刘氏派过来的,说个没完没了,自以为是不说,言谈举止之间还编排主子姑娘,不由的也没了素日的和善,忍不住开口道:“五姑娘、六姑娘再不济也是主子,我的姊妹们!你开口闭口的不敬,莫不是觉得你跟我比她们跟我更亲近?你开口闭口规矩,可是你如此这般却又是哪里的规矩?我竟是不知?”
说到这里,她终究有些厌烦,于是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那绿珠听了郑芊的教训,大眼睛眨了眨,才明白自己堪堪来了这宜华轩不过一日,见了这新主子不过片刻,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惹得她不喜,不由也有些悻悻,同时心内暗恨自己的母亲,非要将自己从七姑娘身边调来,说什么四姑娘生的天仙般的人物,将来所嫁之人必定是皇亲贵胄,自己做她的陪嫁,将来也顶顶尊贵,倒比跟在年幼的七姑娘身边出路好,眼下可倒好,羊肉还没吃着,便惹了一身骚,看来自己得重新审视一下这四姑娘了。
她心里头转着无数念头退了出去,这间方才还只是一间花房的屋子内便只剩下了郑芊一人。
郑芊褪了衣衫,将自己滑到满是热水的澡桶里,升腾的热气拂在她的面上,她不由舒服的轻叹一声“呼…”,这一整日的烦心苦涩似乎都已经远去了。
也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神经紧绷的太久,她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背上的凰鸟图腾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衬得那肌肤似玉一般,泛出诱人的光泽!
在梦里,她竟然梦到了自己前世的父亲……
父亲在她得了绝症之后,老泪纵横,一夜间白了满头发。
夜里,她悄悄走出病房,走廊里的廊灯明灭不定,亦如她乍然面对死亡仓惶的心,她很害怕,很害怕!她不想死,不想死!她还这么年轻啊!她偷偷躲到走廊里的卫生间里哭了半晌,往病房走时,她看到了本该回去休息的父亲。
她病的这些天,父亲操碎了心,此刻,他正抽着烟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愁绪爬满了他的皱纹。
“你放心,这钱我一定还你!”
原来是在借钱啊,她想。
自己的病需要很多钱,她知道,自己家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没上医疗保险,却又得了绝症,这不仅仅是给自己判了死刑,整个家庭也被拖累的不成样子。
她的眼睛闭了又闭,眼眶红了又红,却在听了父亲接下来一句话后,瞬间泪流满面!
“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我女儿看病!”
她狠命的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让哽咽的声音发出,她赶紧跑回病房,跑到自己的床上,捂着纯白色的被子,任泪水沾湿枕头。
父亲佝偻苍老站在走廊里打电话借钱的身影,让她永生难忘……
好半晌,她蓦地醒了过来,澡桶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上、眼角处,潮乎乎一片,原来她在梦里哭了,好久没有梦到前世的事情了,可是想到方才的梦境,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酸,也不知道到父母现在可好?
自己的死,他们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了呢!
不期然的,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下午见自己这一世父亲时的情形,同样是父亲,可是差别却这么大,以父之名,如此行事,却是当真让自己有些恶心了,果然人有百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