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已经是第二天的事。
一对新人始终没有再从新房里出来,前来道贺的宾客个个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由王府离开,对站在门口相送的酆都王管家还礼,停在长街上再回头看这装饰得喜气洋洋的王府一眼,心中只遗憾没有见到王妃的真容。
几个代替自家鬼王前来道贺的鬼使站在一处,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酆都王府,看管家对几人行礼,然后将王府大门缓缓阖上。
他们在原地站了片刻,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交谈了起来:“没有想到关于这位王驾的传言是真的,他真的在找某个投胎转世的人。”
其中一个鬼使道:“据说阎君将他从战场上带回来,要他留在阴间封他为王时,曾许诺过他三件事,他要阎君帮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某个人的转世。”
他身旁的鬼使是第一次听这关于酆都王的秘闻,闻言动容地问道:“找到了吗?”
那鬼使皱了皱眉:“找到了吧?以阎君之能,这天下哪里还有他老人家找不到的魂魄?”
其他鬼使想了想也是,若是阎君都没有找到,这世上也便不存在这个人了,那酆都王府中哪还会有昨日这场盛宴。
他们想着酆都王的表现,有一个鬼使忽然笑了起来,引得其他鬼使一起看他。
“没什么。”他摆了摆手,仍旧止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说道,“只是想到酆都王府中那么多鬼姬,个个倾国倾城,可是连我们王驾都羡慕得很。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越美的气性越大,现在来了这么一个阳身人做王妃,酆都王对人又这么上心,以后这王府之中怕是要永无宁日了。”
先前其他鬼使还没想到这一点,经他一提醒,都纷纷想起了那些鬼姬们看着鬼王跟王妃离开时脸上的表情,不由得都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声音,互相拱了一拱手,身影才在王府门前纷纷化作灰烬,从这里离开了。
除了装饰未去,酆都王府彻底变回了平日安静的样子,而城中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灯笼也开始渐渐消失。
森罗大殿中,阎君睁开眼睛,显然从三界神游中归来。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侧耳听了片刻,听到弟子娶亲的消息,和蔼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十一王找到他想找的人了?”
酆都王是他的第十一个弟子,也是他座前第十一位王驾,森罗十殿均已有主,所以他给这个弟子建了酆都,让他可以在阴阳之间自由穿梭。
殿中空无一人,阎君这话是跟他脚边的一只小兽说的。
这小兽生得似麒麟非麒麟,正在低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开口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却跟阎君一样,是一个属于老人的声音。它说道:“听起来是这样,十一王昨日在府中办了喜宴,其他王驾识趣得很,都没上门打扰,只派了使者过去送贺礼。”
结果即使是这样,酆都王也不耐应付,拜完堂之后只跟人打了一个照面,就抱起新娘子进了新房。
阴间子民的消遣并不多,这事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十殿,谛听通过听来分辨世间万物,从这些鬼心中被迫获取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让神兽心里很是郁闷。
阎君听它说道:“你的弟子在封地里分发香火,连我也分到了一份。”听语气,像是对酆都王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阎君笑了起来,问趴在自己脚边的神兽:“不过他分发香火,你要来做什么?你吃香火吗?”
森罗大殿中的镇殿神兽抬起头来,说道:“不吃啊,不过你手下的鬼将不是很喜欢吃吗?这么高档的香火,可是金色的呢,我留着等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们办的时候,就把这个给他们,让他们办得用心一些。”
有钱能使鬼推磨,要找人家办事总是要先给好处的,这样他们才会落力,这种规则谛听也遵循。
阎君笑着摇了摇头,最终说道:“他很不容易。”隔了片刻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样也好。”
谛听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打了个哈欠,它可以分辨凡人跟鬼物的心,但却洞察不了阎君的想法,它也习惯了,只是说道:“什么时候去看看他?不是说他当初下来找人,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这一次竟然在阳间让他给找到了。我很好奇十一王要找的人到底是长什么样的,那人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
阎君纵容着它的好奇心,回答道:“大概就是个普通女子,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生得很美,性情也很好,所以才让他这样一直记着,记了三百多年。”
谛听听到酆都王的王妃不是像自己这样的神兽,也没有三头六臂,顿时就失去了兴趣,趴在阎君脚边摇了摇尾巴,就继续打瞌睡了。
阎君笑了笑,也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只是清醒了这短短片刻,殿中再次恢复了安静。
月亮在空中已经彻底消隐了行踪,因为没有太阳,所以阴间的白天比黑夜更加昏暗,能够照亮周围的只有法术带来的光亮跟这个世界里浮动的萤火。
新房中的红烛已经燃到了尽头,烛台上留下凝固的烛泪,等在院中的婢女打了个哈欠,看到房中又重新亮起了光,顿时打起精神,知道王驾醒了。
今日是她当值,而从后半夜开始,站在院中的却不止她一个人。
府中的鬼姬们都从喜宴上离开,换上了她们当初进府时穿的那身衣裳,画着素净的妆容,一个两个在这院中徘徊不去,眼眸哀愁地望着隐隐有暧昧声息传出的新房。
这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就犹如一朵朵不得雨露怜惜,拼尽所有力气要盛放过这最后一期,以求鬼王多顾一眼的鲜花,婢女看着她们在这长夜里等着,却始终等不到那扇门开启,终于一个个黯然神伤地离去。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鬼姬们脸上就露出了真实的心情,简直要被气死了,王驾从来没有在她们哪个的房间里停留过这么久!
他府中这么多鬼姬,都是其他鬼王送来的,或是她们主动请求,或是他们心血来潮,酆都王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些鬼姬在他府中,他也去过她们的房间里,只是这些鬼姬都清楚,他在她们的房间里除了跟她们对弈,就是让她们弹琴,聊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然后就走了,连面具都不曾摘过!
然而这种事情说出去,她们还要面子不要了?
于是个个装作看过酆都王脸的样子,每次他来过自己的房间,在翌日都要装出不胜娇柔,被狠狠疼爱过的姿态。这般你来我往,你争我斗,戏演得越来越来劲,彻底营造出一种王驾雨露均沾,大家谁也不让谁的局面。
只是并没有想过酆都王会娶亲,瞬间这种平衡就被打乱了!
鬼姬们可以说是个个都很有心计,都说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她们不愿这样被王驾遗忘,于是都在院中等着,想要让他一出来就看到自己彻夜难眠极度失落的样子,换取他的怜惜。
可是等了一晚上都不见他出来,实在是等不到,精心化好的妆容跟衣裙都要被这沉重的露水给打湿了,没有办法,这才放弃了在他面前刷存在感的念头,纷纷回了自己的院子。
原本站得挺满的院子,此刻就只剩这个小婢女了。她想了想,打算先去端盆热水过来伺候王驾洗漱,没有想到一转头却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宫装迈过了院门进来。
来人梳着祥云髻,发间斜插着一支珍珠碧玉簪子,眉目如画,丹唇不点而朱,一身蓝色宫装衬得她越发肤白胜雪,正是昨夜一直没有出现的雪姬。
昨夜所有姬妾都在这里等着,只有她睡了个好觉,掐着时间精神完足地走了过来,比起那些白等了一晚上的鬼姬来,简直不知高到哪里去。
她见了这院中站着的小婢女,又看见房中亮起的光,于是淡淡地对她挥了挥手:“下去吧。”
婢女见她带来的人手中已经准备好了热水跟毛巾,知道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了,便应了一声是,然后从院子里退了出去。
雪姬的眼眸望着房门,自然知道其他人都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最终无功而返,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然后在听到门开的声音时迅速将笑意隐去了,站在原地低头屈膝,对着从房里出来的鬼王恭敬地行礼:“见过王驾。”
她神情恭谨,心中却是不忿。刚刚看着王驾出来,身上分明还穿着里衣,黑色衣袍只是随便拢上,长发也还未束起,显然他的新王妃并没有起身伺候他穿衣,也没有伺候梳头。
从侧面来讲,是不是证明昨夜过得激烈,以至于她今日起都起不来?
这个认知简直是在狠狠打她们的脸,她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平静地开口说道:“妾命人烧了水来,伺候王驾与王妃洗漱。”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刚嫁进来的到底是个什么妖孽,能把酆都王迷得七荤八素。
鬼王的声音传来:“起来。”
雪姬低着头应了一声是,然后直起了身,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鬼王。正要开口,然而目光触及对面的男子未被面具遮挡的俊脸,跟那双形状优美的深沉眼眸对望,顿时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只是站在原地怔忪地看他。
院外吹来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乱了雪姬的鬓发。
这是她第一次见不戴面具的鬼王真容,她从来只知他的声音动人,不知他的面孔也跟声音一样,让人见了心中便忍不住生出要飞蛾扑火的念头,全然被他的眼眸俘获。
鬼王像是习惯了她这样的目光,只淡然道:“进去伺候。”
然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