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偏见凭实说,贾家婆婆水七娘此人,精明能干,手腕了得,极会持家。
贾家公爹贾义正是个只会空吟之乎者也的酸腐秀才,自持读书人远锄耕,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年到头所得收入不过官府所发的二斗粮,每日却需二两黄酒,三两肉地伺候着。
贾家儿女都是娇宠着长大的,两个姑娘自幼跟爹爹识了几个大字,就当自己是会吟诗作对的大小姐,学她们爹爹的做派,从不肯干田地里的粗活,厨灶也是不进的,洗几件衣裳就说将手指洗粗了。
唯一成器的,仅仅只有他家小儿,贾德贾清文。
贾清文天资聪颖,是块读书的料子,水七娘将厚望全数寄托在他身上,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要什么给什么,只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子给宝儿。
要养活这样一大家子人,得攒出钱来供小儿修学念书,偶尔还要接济水家娘家,可见这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可水七娘生生咬牙撑了下来,还供出一个文曲星降世的朝廷大官来。
连林青穗有时都不得不佩服她,贾家婆婆的确确很有本事,林青穗在她身上吃了许多苦头,却也学了很多本事。
可再有本事,陈塘村人都不大喜水七娘,因为这人实在太过精明小气,恨不得将别人便宜占全,自家不舍得出一分,同人打交道,只绞尽脑汁地得好处,雁过都得拔下三根毛来。
就好比现在,这陈塘村的祠堂又不是她贾家的,怎么进屋还得数三文大钱?
“婶儿,我们..我们不是来拜仙的,只是...来找爹娘的,”一听说还要给钱,林青松不由得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
“找爹娘也要进屋啊,跨进门就要钱,这是我们的规矩,”水七娘一改方才的笑脸迎人,正色肃然道,“你当仙人这般好见,进了祠堂就是沾了仙气,保平安聚福气,三文铜钱还是看在你俩小儿的份儿上,大人都收五文的。”
林青松还在犹豫不决,水七娘将脸一拉,做出要关门的样子唬他:“不愿数钱便罢了,那你带着你妹妹回去吧,只是丰杏村离这路程可不近,也不知这天寒地冬的,你妹妹这小小的人儿,天黑前能不能走到家呢。”
林青穗深知水七娘的脾性,不给她这三文钱的好处,今儿这门是当真进不去的,不愿与她多纠缠,稳了稳心绪后,从怀里摸出三枚铜板子,小声道:“容..婶婶儿放我兄妹进屋。”
水七娘转眼间又喜笑颜开,正要伸手来拿,林青穗却攥紧了手掌,“我们先进去再给大婶钱儿。”
水七娘眼珠子一转,笑道:“小丫头,我方才说的,可是一人三文,你兄妹二人若要进来,统共要六文钱的,”林青穗就知她会来这么一出。
“若实在进不得那便算了,我娘统共只给我俩三文钱,”林青穗摇摇头叹息,抬头跟她哥说:“哥哥,我们先去找户人家歇歇脚,三文钱大约能住一晚了,还能多出顿饭来呢,反正娘亲看完病自会回去,我们明日回家等去。”
林青松本就是陪妹妹来的,她说不进去便不去了呗,兄妹二人转身就要走,水七娘连忙哎哎叫住,她见这小丫头穿着还算周全,还以为能多诈出几个子儿,谁知这俩娃娃统共才三文钱,还知道去找人家暂住一晚,水七娘拧着帕子一跺脚,“三文就三文,见你俩兄妹可怜,婶儿就通融一次放你俩进去。”
林青穗这才转身,进了屋后才将铜子儿给她,水七娘鼻头一嗤:“心不诚可沾不得多少仙气哟。”
贾家婆婆的吃相一如前世一般难看,林青穗能避则避,直接拉着哥哥的衣袖直去祠堂内找人。陈塘村祠堂修得气派,主屋是庙堂,村中人祭祖拜贤都在此地,前院是宽敞的庭院,主屋后堂修了可供人暂住的厢房,寿翁仙人是在后堂东厢房里,一般外村人来,都还得水七娘领个路,趁着当口她又能要几个领路钱。
谁知林青穗扭头就走,看着竟熟门熟路的很,水七娘哟呵一声,还真是小看这丫头片子了。
进了后堂,果真见有不少人在东厢房排着队儿,等着那寿翁仙人看病开药方。
林青穗兄妹眼望着一路找过去,在队伍末尾边,恰恰看到自家爹娘,林青穗欢喜的几步跑了过去,搂着高氏的腰就喊:“爹,娘!”
“穗儿,松儿?”老林头和高氏惊讶地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妹妹不放心娘亲,一早就急着赶来看你,”林青松对她娘说。“你娘来看病的,有啥不放心,”老林头曲着食指轻轻敲了敲林青穗额前,“你又不是三岁小娃了,怎还离不得娘亲身边半步?”
林青穗眼眶无端有些湿润,小声对她娘亲道:“娘,这寿翁仙人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咱们去城里找大夫看病吧。”
“你这孩子,人小心思多,”高氏笑着抚着小女儿的软发,细声解释道:“这仙人靠得住,你看这来往看病的多少人,都说仙法似的灵得很,只需吃了几贴药就见好了。”
林青穗偏头看向这一行队的人,略略数来就有十几位,看来这寿翁仙人的确很受崇信。
后边有妇人见到青穗俩兄妹,和声笑言问:“林家婶儿,这是你家小子和姑娘?”“是的呢,”高氏半搂着青穗笑声回人:“家里就这一个小儿,姑娘倒有三个,这个是最小的,幺女爱撒娇。”
前头又凑来一个妇人谈笑:“三个姑娘好呀,一家有女百家求,林婶儿面貌生的好,儿子闺女都标标致致的,到时候你家门槛儿都得被媒婆子踩塌啰。”
林青穗微微笑着同前后叔婶们问好,又引来一片赞叹:“哎呀,瞧你这小闺女,多大方知礼,林婶儿好福气。”高氏听了夸赞笑意更甚,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几人说笑间,只见那水七娘也扭着步子进了后堂,望见林青穗这处,诶诶喊了两声:“都笑笑嚷嚷什么呢?吵着仙人看病怎么得了,一个个不都还病着呢,怎就这么有精神气儿?
高氏几人顿时便消了音,水七娘说话这么没遮拦,大伙竟也没生气,甚至还陪着笑道:“七娘,我们这头离得远,说话也没多大声儿,应当吵不得仙人。”
“姊妹几个都别怪我说话直,”水七娘转瞬间就变个脸色,作出似心直口快的模样:“仙人号脉看诊,旁边半点声儿都不能有的,就怕有吵嚷声扰了仙人思绪,耽误人家看病事大,”这边妇人几个连连细声称是。
水七娘又看看林青穗,问高氏:“这是你家丫头?”高氏笑着点头,水七娘扁扁嘴,含糊不明道:“倒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高氏还当水七娘也在夸青穗,回笑得真心实意,林青穗心底不由叹了口气。
那仙人看病慢,许久才能出来一个,老林头先排着队,林青穗拉着高氏找了个僻静点儿地方,细问详情:“娘,你不是昨儿就来了么,怎地到今日还在排队看病?”
“你不知道这仙人的规矩,头三日一日一副固本培元的药,到了第四日,才能下方子提药走,”高氏回道。
“那咱们岂不是还要在这待三日?”高氏点点头:“可不是,家近些的就先回去了,咱们离得远,一来一去也不方便,你爹就说先在这住上三天。”
林青穗依然不放心,“可这什么寿翁仙人,我从来都没听过他名头,再说谁家大夫像他这么故弄玄虚,下方子前还得先耽误三日功夫,娘,我们还是去城里看大夫吧。”
高氏无奈又好笑:“你能听过谁的名头?待会儿你见着仙人就知道了,当真灵得很,半点不用我自己说哪里疼痛,他把了脉就能断出病因,还处处都说对了。昨日喝了一剂药,感觉好得多了。”
“当真这般厉害?”林青穗皱着眉头将信将疑,只好跟高氏一同排着队等,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家看病。
那寿翁仙人就是个故弄玄虚的主儿,在屋内竟也带着顶黑纱帷帽,他穿一身水青素面长衫,端坐在一座黄木茶几前,几案左方燃着一盏香炉,右方摆着一套茶具,茶壶口还冒着袅袅热气。
乍一严看去,倒是仙风道骨得很。
林青穗规规矩矩地陪着高氏半跪半坐下,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这所谓仙人,高氏恭谨地问好:“辛苦仙人替我诊脉。”
因林家这一行有四人,阵仗看起来有些大,那仙人明显不悦了,端着茶壶斟了盏茶,沉着声不急不缓道:“人太多,扰混清息,出去几个。”他刻意压着嗓音,一时竟听不出年纪来。
老林头连忙欸欸点头赔罪,“穗儿,松儿,你俩出去。”林青穗朝她爹使了个眼色,小声说:“爹,我陪着娘,你出去吧。”
老林头眉头一瞪,林青穗皱巴着脸哀求,高氏只好安抚道:“穗穗儿特地赶了来,就让她看看吧。”老林头才不情不愿地领着青松出去。
几案上叠着块白帕子,高氏坐定后,将右手摊放在帕子上,那仙人只伸出了三根指来,轻轻摁在了高氏素白的腕子上。
林青穗不由眉心一蹙,号称寿翁仙人的这位,原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道士,可他露出来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腹圆润,肌肤光滑紧致,一看就知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并且,还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