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 她胸口初胀痛, 掬月姑姑就告诉过她,等她再长几岁, 会如何如何。怕她不能理解, 掬月还特意从黄太医那里, 借了一本《黄帝内经》。
秦珩对那句“女子二七天癸至……”印象深刻。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掬月姑姑脸上的担忧踌躇。她现下这情况,是不是就是天癸?如今是五月, 衣衫轻薄, 她若污了衣衫,在场诸人个个是人精,岂会不生疑?
一阵热流涌动,她分明感到有什么正离体而去。她思绪转的极快, 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就做了决定。
她狠狠揪了一把鬃毛。马扬前蹄, 她身子一侧, 生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旁观看的太子妃霍地站起,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那厢已有一道人影掠了过来。她略一迟疑,停住了脚步。
秦珩这边变故陡生,即将到终点的秦珣脸色蓦然一变, 他想都不想,纵身下马, 几步跃到跟前:“四弟, 你怎么样?”
他不曾注意到, 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微微颤抖。
秦珩白净的脸上沾染一些尘土,额上汗珠细密,她眉头紧锁,睫羽轻颤,死死抓着三皇兄的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秦珣大骇,他何曾见过四弟这般模样?当下便反手去探她脉搏,却被她按住。
睁开眼,冲皇兄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秦珩指了指自己身上,勉强道:“还好,只是有些挫伤。”
秦珣黑眸黯沉,他视线所及,是四弟衣衫有几处破损,淡青色的衣衫上沾染了点点血迹。手肘、膝盖、大腿等处的伤刺得他眼睛发痛。他胸中顿生懊恼。
他明知那马性烈,明知四弟学武不在行,骑射也不算甚佳,可他当时竟昏了头,没去阻止他骑疾风。
前所未有的懊悔瞬间击中了他,还夹杂着浓浓的心疼和自厌。秦珣狠狠攥紧了拳头,强压下种种情绪,尽量温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宫,去宣太医。”
秦珩周身疼痛,她小心翼翼觑着秦珣神色,嗫嚅:“皇兄,教山姜送我回去就行。我……不想扰了皇兄雅兴。”
老四的胆小体贴教秦珣心里更加酸涩。他低头,目光专注,声音轻和:“没事,我送你。”看四弟动唇,似是还要拒绝,他微眯起眼,面容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雅兴?”
这小子,难道连骑马重要还是自己重要都不知道吗?
秦珩缩了缩脖子,默然不语。可是,她是真的不想别人送她啊。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回到章华宫把自己给清理干净。可是她很清楚,她若再执意拒绝,定会惹恼三皇兄。而她一向是不愿惹恼他的。
看她可怜巴巴,又怜惜她一身是伤,秦珣到底是不好再说重话,只低声道:“听话,别让我生气。”
大皇子和太子惊闻异变,打马而至。大皇子脾气急一些,看此情形,只当是马惊了。他不忍心教训疾风,甩了马鞭就要教训负责喂马的内侍。还是被太子给劝下了。
秦珩强撑着道:“皇兄不要担心,我只是一时大意,不干旁人的事。再说,我并未受伤,只消回去沐浴更衣就好。大皇兄不必动怒。”
她浑身剧痛,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把话说的四平八稳,不泻出一丝呻.吟。
大皇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胸中怒气未消,狠狠训了那内侍一顿。他心里犹不解恨,兀自说道:“别以为太子阻拦,我就会饶过你。要是四殿下有什么闪失,小心你的狗命!”说着又转向秦珩:“四弟,我教人先送你回宫,看你一身是伤,得先叫太医啊。”
秦珣直接冷然道:“不用麻烦了,我陪他回去就行。”他欲将四弟打横抱起。
之前四弟喝醉,他也曾抱过,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而秦珩看他架势,却是唬了一跳,她忙就着他的手站起来,呲牙咧嘴一笑,伸伸胳膊晃晃腿,勉强行上两步,试图证明自己受伤不重:“我还好,我自己能走。有劳皇兄了。”
笑话,她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人抱?多难为情。
太子等人素知他二人关系亲近,见秦珣要送老四,也都并无异议。太子叮嘱两句,叹道:“唉,看来今日不宜赛马。”
秦珩全心对抗身体的疼痛,对太子的话,她只作不曾听见,也不接话。而秦珣眼下一颗心在四弟身上,自然也是恍若未闻。唯独大皇子,他立即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这是说我挑的日子不好了?”
没法冤枉他暗中使坏,就推说是他没挑好时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秦琚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那倒不是。”太子微微一笑,温和从容,他不想与大皇子争辩,而是对秦珣道,“四弟需尽快回宫,找太医看看。”
这是当务之急,接下来要查的就是四弟好端端的为何会从马上摔落了。
秦珣只一颔首,他明白的。太子和大皇子说话期间,他已经拿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四皇弟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止了血,做了简单包扎。但是,这些远远不够。
正说着山姜急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向众人施了一礼后,和秦珣一左一右扶着自己主子,小心地往马车边挪。
山姜胆子小,见此情形,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脸皱成一团,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秦珩膝盖有伤,行走之际,疼痛难忍,她强忍着不呻.吟出声,但偶尔会禁不住倒抽冷气。
秦珣眸中雾霭愈沉:“四弟,别犟。”说完不等秦珩反应,他就直接弯腰将其打横抱起,快步向马车而去。
身子蓦然腾空而起,秦珩差点惊呼出声。她心里不安,但对着强势的三皇兄,她咽下了反对的话。不过这确实比她自己走着快了很多,而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比平时,不适合耽搁时间。
只是三皇兄步履如风,她被他抱着,尴尬和难堪一时之间甚至超过了她身体的疼痛。——诚然她先前也曾被三皇兄抱过,但那时她喝醉了,神志不清。这次她还清醒着,不觉热血上涌,脸颊发烫。
事情紧急,秦珣来不及多想,他行得快,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到了马车边。他将四弟安放在车厢,动作极轻,生怕碰到四弟的伤口。
倚在马车里,秦珩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可却并不后悔方才的行为。她一时之间没有更好的法子,如果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这般选择。但是面对皇兄担忧关切的眼睛,她心情甚是复杂,竟有些轻微的愧疚。
不管旁的如何,三皇兄此刻对她的关心定是出自本心的。
终于到了章华宫,秦珩快速下车,教山姜去请黄太医,她谢过秦珣,躲进了寝宫,说要更衣。
四皇弟身上血迹斑斑,又有不少尘土,秦珣不疑有他,但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就在正殿坐了,焦灼不安地等太医前来。
有宫女给他上茶,他根本无心饮茶,望着茶雾,他不免回想着方才的场景,心里乱成一团。四弟当时眼睛雾蒙蒙的,氤氲着水汽,脸色惨白,却反复跟他说,自己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他低眉敛目,遮掩了眼中的复杂情绪。那个傻子,自己都痛成那样了,还不想他担心。真是蠢的没救了。
秦珩一颗心噗噗直跳,她屏退众人,独留下掬月一人。
看见这样的主子,掬月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忙问:“殿下,出了什么事?是遇刺了吗?怎么会……”
但是,如果说遇刺,也不该是这样的伤。她忽然福至心灵:“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天呐,从马上摔下来?!
“嗯。”秦珩垂眸,精致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姑姑,我大约是来月事了。我害怕,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受了点伤……”
当然,事实没她自己说的那么严重,她自己主动从马上坠落,方向力道都好掌握。她毕竟跟着武安侯学了三年武,再不济,这一点还能办到。而且,很幸运的是,结果跟她预想的还算相近。她现在是疼的厉害,可这应该都是皮外伤,她试过了,没断胳膊断腿,筋骨也好好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掬月心里的震惊却比方才更甚。殿下在马场来了初潮!其他三位皇子都在,若要暴露,那章华宫上下只怕都要完蛋!当听说殿下不小心掉马受伤时,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丝丝庆幸。有伤口的血迹遮掩,旁人只怕不会往那方面想。再者,殿下受了伤,也好名正言顺先回宫。
想到这里,掬月忙道:“殿下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般说着,她不觉已经哽咽,又后怕又心疼。还好她之前提点过殿下,还好殿下及时意识到了,还好殿下因为害怕而发生了现在的事情……
只是,苦了殿下了。
掬月忙去教人准备热水以及干净衣物,她亲自帮四殿下稍作整理。
待黄太医提着医箱匆忙赶来时,秦珩已经稍微收拾过,并换上了冰绡所制的寝衣。除了脸色苍白,其他一切看着都还正常。
秦珣随着黄太医一起入内,就站在四弟床畔,当听到黄太医很确定地表示“殿下并无大碍”时,他才稍微放心了一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掬月红着眼睛,颤声问:“真没事?”她方才看到殿下身上伤口可不止一处。
这也是秦珣想知道的,他眉峰微动,转向了黄太医。
黄太医摇头晃脑:“四殿下看着严重,其实并无大碍,既未伤筋动骨,也没影响肺腑,都是皮外伤,上点药,歇一段时日就好了。”年轻人,伤口恢复的也快。
他略一沉吟,看殿下.体质稍寒,尚需一两剂药。然而当着三殿下的面,他不能详细说明。
他久闻三殿下与四殿下关系密切,但是此事关系四殿下的秘密,他是死也不肯吐露半句的。偷偷瞧了一眼满面寒霜的三殿下,黄太医心里打了个突。他心念微动,对掬月道:“上次杨姑娘说起自己的症状,我如今已得了方子。待会儿杨姑娘同我一起,我好把方子给你。”
掬月本家姓杨,黄太医口中的杨姑娘就是她。
“什么……”掬月微微愕然,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跟黄太医提过自己的症状?
秦珩却早已反应过来,她轻声提醒:“姑姑……”
“啊,我想起了,多谢黄太医记挂。”掬月心中一凛,猛然醒悟。
黄太医这才轻轻笑了笑,眉目舒展,到一旁去写药方。掬月也跟了过去。
内殿只留下秦珩与秦珣。她身上疼痛稍减,背靠着引枕,冲秦珣笑笑:“皇兄,我没事了。你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秦珣今日抱着她行了一段路程,她身上的尘土血渍难免会蹭到他身上。他身着玄色衣衫,虽然看不明显,但是素来喜洁的三皇兄多半是无法容忍的。他在这儿守到现在,也难为他了。
面色微微一变,秦珣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口中却道:“这事儿先不急。我且问你,你现下怎么样?”
四弟除了傻,还有一点令他不满。明明自己有伤在身,疼痛难忍,最关心的却是兄长的小事。
“我?我没什么事了。”秦珩勉强笑一笑,“黄太医都说了,没有大碍,上些药,休养一阵就好了。是我不好,教皇兄担心了。”
秦珣轻哂,想说一句“你想多了,我没担心”,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他本就担心,又何必嘴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四已经成了他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不清楚这分量有多重,他想,对于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来说,四弟于他,肯定要比四弟自己以为的要更重许多。
他沉默了一瞬,脸色缓和:“我看看你伤口。”说着俯身,待要去掀四弟身上的薄被。
他的手刚碰到被子,秦珩就一声闷哼,仿佛剧痛钻心,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怎么了?”秦珣一时着慌,连忙撤手,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秦珩苍白的面颊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她轻摇头:“没事,没事……”
——她怎么敢教秦珣认真看她的伤口?方才他包扎时她就没能成功拒绝,此时少不得要掩饰一下。
她说的勉强,秦珣一看便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四弟的伤。他心里更添懊恼,双手负后,面色沉沉。
恰好此时掬月款步而来,她拿着药瓶与细麻布:“殿下,奴婢给您上药。”但是看见仍站在四殿下床头挺俊冷峭的三皇子,掬月又踌躇了。
殿下身上有伤,必须立马上药。可是三殿下在侧,又不好直接下逐客令。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皇兄,我得上药了,上药了能好得快。”她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嗯。”秦珣轻点头,身形却是不动,竟是要看她上药的架势。
秦珩只得忖度着道:“伤口不好看,我不想皇兄……皇兄能不能先到外边?”她神情忐忑,将不安尽数摆在了脸上。
良久的沉默,内殿静得可怕,她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黑眸沉了沉,秦珣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终于轻轻“嗯”了一声,扔下一句“我先去外殿坐会儿。”转身离去。
他知道四弟是怕他嫌弃,他原本想笑四弟的这点小心思,然而细想之后却更添苦涩。怎么那么傻?他怎会嫌他?如果真嫌弃,那他先前就不会自己替他处理伤口,还一路抱他上马车。
罢了,如今四弟有伤在身,他不想四弟心有芥蒂,干脆就顺着他,先出去好了。不过,那个掬月……他皱了皱眉,比起近身太监,四弟好像更亲近这个年长的宫女。
待他高挑颀长的身形消失不见,秦珩才松一口气,赶紧上药。
她的伤口多集中在手肘、膝盖等处,三皇兄先时给她敷的药颇为管用,伤口浅的已经结痂,伤口重的犹自渗血。仿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上的几处红痕,更显可怖。
掬月小心翼翼帮她上药,见殿下咬紧牙关,不肯溢出一声呻.吟,掬月眼眶一热,更加小心了。
“殿下,忍着些。”
秦珩不做声,待上好药,她与掬月二人皆是满头大汗。
帮殿下擦掉额头的汗珠,轻手轻脚放下撸起的袖子和裤管,掬月轻舒口气:“好了。”
“有劳姑姑了。”
“殿下……”掬月忧心忡忡,旧事重提,“殿下以后还是不要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不好,真的不好。”
秦珩垂眸,睫羽轻颤,半晌才轻声道:“姑姑,我心里有数。”
她没告诉掬月姑姑,跟三皇兄走得远近,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了。她之前试图远离,却以失败告终。三皇兄现下估计是真心拿她当兄弟。——此刻他还放心不下,还在章华宫偏殿等着呢。
果然,没等多久,秦珣就又走了进来。他竟还是那身衣衫。
掬月眼皮一跳,想提醒四殿下莫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然而四殿下只回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掬月暗叹一声,拿着药瓶、余下的细麻布等物,悄悄退了出去。
“我有件事要问你。”秦珣双手负后,神情郑重。
“皇兄你说。”秦珩眨了眨眼。
秦珣黑眸微沉:“你,今日是怎么从马上掉下来的?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担忧和慌乱退去后,他开始思索原因。四弟无故从马背摔落?难道仅仅是因为马惊了?已经被驯服的马,怎么会轻易惊乱?
这个问题秦珩早就想到了,心里也有了应对之语。她摇头,一脸老实:“没有人做手脚。”
“嗯?”秦珣冷眸微眯,疑心四弟有所隐瞒。他略一思忖,四弟若要隐瞒,定然不会是想回护凶手,而是怕他追查此事,从而连累了他。
思及此,他面色稍霁,循循善诱:“你别怕。我是你兄长,你我相互依靠,没有什么话是对我说不得的。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秦珩抬了头,脸上闪过一丝委屈:“我知道的,我和皇兄是亲兄弟。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皇兄。皇兄还不信我吗?”
“嗯,我当然信你。”秦珣颔首,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心说,这话倒也没错,确实如此。
秦珩看皇兄神色,微微低了低下巴,赧然道:“没人动手脚,是我自己当时走了神,一时心慌,就抓了鬃毛。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掉下来了。”
“走了神?一时心慌?”秦珣额头突突直跳,面无表情,“走神?”
秦珩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是啊,皇兄知道我的。”
秦珣沉着脸,一语不发。竟是走神么?他怎么能忘了,他这个四弟,素来呆气。有时候他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能发生在四弟身上。
些许无力,些许懊恼,他心思变了几变,终究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好生歇着。”
——四弟不会撒谎,但是四弟老实又呆,兴许会意识不到,他不想四弟担心,不代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很早以前,他就在心里说过,他会尽自己所能,不让四弟受委屈。
“嗯嗯。”秦珩点头不迭,心下欢喜。好了,终于要走了,她能好好歇一歇了。伤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着她,她强忍着压下自己想按着小腹的冲.动。
然而皇兄走出两步后,又蓦然转身,他叹一口气,轻声道:“还有一件事。”
“啊?”秦珩神情茫然而好奇。
“如果旁人问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
秦珩立马保证:“我会如实回答的。”
秦珣轻点头,还算满意,大步走了出去。
离开章华宫,他才惊觉此刻已然是申正时分了。之前在章华宫的偏殿时,也有宫人给他瓜果点心,他心中担忧,一口都没吃下。到现在,他方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轻轻叹气,他苦笑一声,快步向景昌宫而去。
四皇子莫名其妙从马上摔落,并不是一桩小事。老三同老四离开,赛马中断。太子夫妇也提出了告辞。
大皇子胸中羞恼之情甚重,一回府,就摔了好几个茶盏。连莫氏都劝不住。
老四从马上摔落,肯定会影响他在父心里的形象。他原本就不得父皇欢心,又有这么一遭事,只怕父皇会更厌弃他。外边那起子不知道内情的,兴许还会编排他,说他谋害幼弟。
他自己很确定他并未指示谁去害老四。——他这回若真动了害人的心思,也是去对付太子。他对付老四干什么?一个老实蠢笨的呆子!
妻子莫氏劝他:“你也不要生气,父皇最是圣明,他肯定知道此事跟你没关系,不会迁怒你的……”
秦琚冷笑:圣明?真圣明还会处处为难自己的儿子?
“再说,我当时看得真真的,老四就是个蠢的。反应慢,不会骑马,出这样的事,又能怪得了谁?”
莫氏自己善骑射,又有武术傍身,很是瞧不上像秦珩这般的蠢笨之人。四皇子在马上反应迟钝的场景,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对她这番说辞,秦琚颇以为然。但他仍是板着脸低声呵斥:“这是说的什么话?!”顿了一顿,他语气稍缓:“这事怪我,是我考虑不周。我待会儿进宫向父皇请罪,再去看一看四弟伤势如何。”
不管怎样,这事都算是因他而起,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探视老四,揽一些责任。但愿这样能挽回一点他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吧。
当他进宫向父皇提起此事,自行请罪时,果不其然被痛骂了一顿。
皇子落马这样的大事,当然瞒不过皇帝的耳目。诚然皇帝不大喜欢秦珩,但是比起他所防备甚至是厌恶的秦琚,肯定是秦珩更重要了。而且,又有丽妃的一点情分在,皇帝还是希望老四能平安的。——这孩子不聪明,兴许是一桩好事。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得长子外祖家的势力。骂了以后,又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安抚儿子:“琚儿,不要怪父皇说话难听。你是长兄,要担得起长兄的责任。这次老四没有大碍,也就算了。若下次还有这种事,朕定然不会饶了你。”
大皇子低着头连连称是,直到被允许离开,他才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是的,四弟没大碍。为了没大碍的四弟,就能骂他一个狗血喷头。
还真是他公正慈爱的好父亲啊。
虽然心中不平,可大皇子明白他还得去看望老四。他心情不佳,在章华宫也没露几分好脸色。
四皇弟老实呆蠢,见他探望,喜出望外,感动而满足。暗暗唾弃了一番老四的蠢样,大皇子心里的怨气稍微淡了一些,他温声问老四:“四弟伤势如何?可轻了一些?”
秦珩回答是黄太医那番话:“劳皇兄挂心,太医说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上了药,休养一阵就好了。”她赧然一笑:“说起来都是弟弟我的不是,当时被吓着了,也扰了皇兄们的兴致。改日我一定赔罪。”
——她的确是没伤筋动骨,也没有受内伤,可是她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小腹更像是有千万把刀在乱捅。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大碍。”
秦琚挑眉,没想到素来不大会说话的老四竟也能说场面话?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四的话比父皇劈头盖脸的斥责,听着让人舒服多了。
“赔罪倒不必,你好生养着吧。”秦琚跟四弟关系不算亲近,两人年岁相差略大,也无甚共同语言。而且在秦琚看来,若非是因为老三的缘故,他连跟四弟交好的必要都没有。——四弟此人目前毫无价值可言。
没待多久,秦琚就提出了告辞。
秦珩如释重负,好了,又走一个。今日真是,她连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成。受了伤本想歇着躺一会儿,然而,陶皇后的人、太子秦璋、大皇兄秦琚陆陆续续先后探视。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可她今天先是初潮,后是从马背摔落,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应对旁人。好在掬月姑姑在小厨房给她煎了药,又悄悄煮了姜糖水给她,说是能稍微缓解了她小腹的疼痛,使她不至于太过难受,可她还是久久难以入眠。
当然这一夜,迟迟才睡的,不止她一个。
大皇子秦琚胸中愤懑难平,在院子里练了好久的武艺,又饮了不少酒,醉醺醺想回正房时,却发觉门被闩上了。他也懒得再去侍妾那里,干脆在书房将就了一宿。
而太子夫妇则在就寝时提到了今日之事,太子轻声道:“可能真是意外,孤派人查了,那匹马没有被动过手脚,而且一开始,皇兄的确是想把疾风留给自己的。”
排除人为的可能,只能是意外了。想想也不难理解,那疾风性烈,虽早被驯服,但终究是畜生,不通人性,四皇弟又不善骑射,一时失察,失足坠马,也在情理之中。幸而四皇弟运气好,虽然坠马,但并未受重伤,也是上天保佑了。
他爱重妻子,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内助,就三言两语说了他查的结果。
“……嗯。”丁如玉沉默了一会儿,“若是四皇子反应快一些就好了。”她轻叹一口气,开玩笑般:“我看四皇子眉目如画,有点像,好看的姑娘。”
不过,她心知那肯定不是个姑娘,那是皇帝的亲儿子,太子的亲弟弟。怎么可能是女儿身?可惜了那样一张脸,竟长在一个男儿身上。若是生成女身,不知该如何动人。
太子愕然,继而摇头轻笑:“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在外面提起。”
——话是这么说,他也不否认四皇弟确实面目姣好,胜似女子。确切地说,父皇这几个儿子,相貌都不错。其中四皇弟年纪小,又随母亲多,看来更娇一些。
“为什么?”丁如玉脱口而出,不消片刻,她又声音稍低,“殿下多虑了,这道理我省得。我也不过是闺房之中,只对殿下一个人说罢了。”
她一向端庄自持,此刻脸颊晕红,眼波流转,比起平日,多了些媚意。
他们新婚燕尔,正是感情渐浓之际,太子难得见她娇态,又听她言语之中甚是亲密,他心中一荡,执了她的手,温声说道:“父皇龙章凤姿,容貌俊美,四弟的生母珍妃娘娘,据说也是品貌双全的人物。他们的孩子,长相又能差到哪里去?再者,宫里的孩子养的娇些,雌雄莫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再男生女相,也是男子,岂会高兴别人说他女气?”他笑了一笑,故意说道:“难道在玉儿心里,只有四弟好看,孤就不好看么?”
太子秦璋自小学君子之道,即使是在床榻之侧,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声音也与平时有着细小的差异。
丁如玉一怔,比起太子的话,她更关注他忽然略微变化了的声音。她愣怔片刻,心中豁然开朗。人声色固定,但有时场景不同,听起来还真不一样。看来今天是她想多了。
想到她今日竟被此事困扰许久,她有几分哭笑不得,说话也随意了许多:“殿下说的什么话?在玉儿心里,自然殿下才是最好的。”
太子展颜一笑,甚是温和。
丁如玉又是一怔,太子温文俊逸,其实也不错。她想,有这样一个身份尊贵,容颜出色,性格又好的丈夫,她该知足了的。
人不能奢求太多,这世上焉有十全十美之事?
与此同时,秦珩瞪大眼睛瞅着头顶上的帐子,发出相似的感叹:要知足,不要想太多。今日能混过去,已然是万幸。比起能保住秘密保住性命,身体的疼痛简直不值一提。
她捂紧了掬月姑姑悄悄塞给她的汤婆子,一不留神又碰到了手肘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过了好一会儿,她动作轻缓翻了个神,尽量注意不碰触到伤口,她认真回想今日的细节,自忖无太大破绽,才略略放心。
只是,今天三皇兄对她的关切,确实让她微微动容。她出事时,他那么担忧焦急。他待她,真的不错。
可惜她心里清楚,她对皇兄,就没那么纯粹了。
当然她的这些心思,秦珣丝毫不知。在他看来,他无疑是四弟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四弟可是把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他想,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十二岁那年,尚是孩童的四皇弟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险。
从那时候起,他就暗暗决定,他会好好对待四皇弟,尽自己所能保护他。
自母妃去世后,在这皇宫里,再没人对他比四弟更好。
大皇兄曾开玩笑一般问过他,老四有什么好?他笑而不语,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好?四皇弟的好,你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