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伟大的土地!
天空是瓦蓝而纯净的,空气里带着自由的风,苍穹高且远,雪白的长鹰挥动着翅膀在上空盘旋厉啸着,放眼望去,十月的高草铺天盖地的向远方延伸,风很冷,凌厉的吹来,掀起战士们翻飞的大裘,厚重的兵甲拍打在剑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极远处,就是燕北的第一道军事重城北朔关,这是东陆进入燕北的门户,高大的城池像是一只沉默的巨龙,静静的盘踞在地平线的尽头。
在北朔关的前面,就是闻名遐迩的火雷塬,当初正是在这片土地上,燕北狮子王燕世城带着他的儿子们誓死抵抗大夏军队,并最终永远的和燕北的土地一同长眠。广袤的火雷塬上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火云花,相传这种花是以腐肉为土壤,往往只有在坟场和乱葬岗才可见到,越是血肉堆积花开的越是艳丽。可是就在当年的那场大战之后,火雷塬上的火云花却一开九年,年年殷红,无分春夏,不论秋冬。
刹那间,楚乔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场热血且悲壮的战争。
铁骑横野,大地苍茫,彤云如血,昇旗弥漫,在苍莽无垠的漫漫草海,在郁郁葱葱的莽莽丛林,在孤高耸立的巍峨雪峰,在一望无际的碧血沙海,到处都是战士的马刀和嗜血的嘶吼,勇士们披着战甲,战死在燕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妇孺们也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国,到处都是猎猎的悲歌,到处都是雄壮的燕北长调。一代人死去了,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并没有闭上,他们崇尚自由的心脏从没有停止,他们的血脉仍在滚烫的跳动,他们化成了赤红色的花,像血一样炽烈的盛开在每一寸土地上,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着关注着下一代燕北的孩子,用热血和忠诚,诠释着这片土地的神圣!
这,是一片伟大的土地!任何语言不足以描绘其万一,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都见证了此地的灾难,同时,更见证了每一次灾难之后,这里的子民是如何顽强不屈的站起身来!
燕北!燕北!
九年间,燕北这两个字,不知道以在她的心里默念了多少遍。她和燕洵忍辱负重,几番生死,为的就是回到燕北的这一天,如今,她终于站在了燕北的土地上,呼吸着这里冰冷干燥的风,眼望着这里成群结队的牛羊马群,她却突然哭了。
她一直那么坚强,无论在何种困境之下。可是这一刻,眼泪像是无法阻挡的洪水,肆意的宣泄而下,楚乔坐在马背上,身披着雪白的狐裘,昂着头,挺着背脊,她并不难过,更没有失望,可是,却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在她的胸腔内激荡着,是心愿得偿的激动,是百战而归的疲倦,是百感交集的振奋。她知道,从今以后,他们再不用朝不保夕,再不用步步为营,再不用担心随时会丢掉脑袋,再不用揣测周围每一个人的眼神,没有人再可以随意的杀掉他们,没有人再可以轻易的威胁到他们,他们终于不必再一个醒着一个入睡的担惊受怕,他们终于摆脱了任人摆布任人屠戮的命运,真正的站起来了!
燕北,我终于来了!
一只马蹄,缓缓的上前一步,男人一身黑色大裘,剑眉斜挑,像是两柄利剑。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带着整路大军,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沉默,看着她颤抖,看看她静静的落下泪来。
这个世界,只有他能理解她,只有他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感受,因为他们是一样的,在看到北朔关的那一天,他也是一样的无法自控,他没有在燕北的子民和军队面前落泪,但是回到营帐之后,营帐的帘子刚一放下,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无声但却滚烫的,灼伤了他多年坚韧的脸庞。
那一天,是九年来,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喝的大醉,迷蒙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宽厚的大手大力的拍在他的肩膀上,大笑道:“臭小子,长的快有你老子高了!”
“这就是北朔。”
男人策马在她的身侧,他手指着夕阳之下那座灰色的城池,语调平静的低声说道。
楚乔回过头来,双目炯炯的望着燕洵。
夕阳西下,洒下金灿灿的光辉,男人坐在马背上,眼神沉静,声音平稳,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外罩和士兵同样式的黑色大裘,整个人看起来简单锐利,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年轻、消瘦、挺拔、英俊、黑色的双眸里满是内敛的辉光,像是一口看不清深浅的水井。
岁月并不能使人年老,经历才能成就一个人的沧桑。
看着他,楚乔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围猎场上那个一箭射歪的少年,想起了真煌街头那个轻袍缓带的年轻世子,想起了波光粼粼的赤水湖畔,少年眉眼含笑的望着她,他的头顶是皎洁的圆月,光芒剔透,朦胧如雾。她又想起了皇城阴暗的牢房,天井外不断飘进来冰冷的雪花,北风呼呼的吹着,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两个孩子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那一刻,看着燕洵坚韧的轮廓,楚乔仿佛再一次重温了这八年跌宕的岁月,一个男人从泥泞和血泊之中缓缓站起来,艰难的挪着脚步,开始了他漫长且艰辛的旅程。
被风那么冷,头顶的鹰旗猎猎翻飞着,燕北高原迎来了新的主人,楚乔的血液渐渐沸腾了起来,她几乎可以预见: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时代,将会从这里开启!
她很庆幸,她会是这一切最直接的见证者,因为,她始终站在那个人的身边,从无动摇!
燕洵转过头来,催马上前一步,对着楚乔淡淡笑道:“阿楚,欢迎回家。”
天空中蓦然传来雄鹰的长啸,前方传来了大量整齐的马蹄声,北朔城的古老城门缓缓开启,燕洵微微仰起头,夕阳照射在他的额头上,有着恍若鲜血的光。
刚一进城就有人找上门来,燕洵指着眼前这人笑着说道:“阿楚,这是缳缳,整个燕北最蛮不讲理的人就是她了。”
少女穿着一身利落的骑马装,白色的驼绒毛簇拥着她洁白的下巴,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是两颗水中的葡萄,晶莹剔透,锐利如星。听到楚乔的名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眼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最后惊讶的叹道:“你就是楚乔?”
“缳翁主,燕北高原上最艳丽的一把刀,能见到你,是楚乔的荣幸。”
门外的风吹了进来,吹过少女鬓间的碎发,缳缳仔细的看着楚乔,眉目间和燕洵有几分相似。她不过十**岁,继承了燕家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如雪,轮廓很深,带着飒爽的俊朗,她突然灿然一笑:“原来是你来了,难怪难怪。”
燕洵皱着眉,轻斥道:“缳缳,不许这么没礼貌。”
“好啦,哥,”缳翁主一笑,老友的拍着燕洵的肩膀,笑眯眯的说道:“真煌城那个死地方真是把你教坏了,张口闭口不是规矩就是礼貌。”
“我听说过你。”缳缳转过头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友好的说:“你在皇都里陪了我哥八年,吃了很多苦,前阵子为了挽救军队还和大夏大干了一场,真是好样的!”
“翁主带着火云军横扫燕北,打的巴托崽子四处逃窜早就传成佳话了。”
“呵呵,我是燕家的子孙,我不杀别人,别人就来杀我,不能跟你比的,你是我们燕北的大功臣。”缳缳笑道:“我刚才听说我哥带回一个女人,我还担心他对不起你,既然是你来了,我就不多事啦!”
少女狡黠一笑,对着燕洵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只听一阵马嘶顿时响起,随即马蹄声渐渐远去,下人们追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大叫道:“大人!那是殿下的马!”
“从小一个人,野惯了。”燕洵看着缳缳离去的方向,微笑着说道。楚乔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一股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闪过男人的眼睛,她知道,那是久违的亲情,她已经很久没在燕洵的脸上看到过了。
太阳将最后一道光线遮掩,大地深沉,星光好似就在头顶,宛若一双双冷锐的眼睛,俯视着燕北高原的一切,楚乔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腔子涌进肺叶,像是一块冰。
“其实,我比她要幸运啊。”
男子突然低声叹了口气,他并没有转过头来,仍旧是望着远方,目光深沉如海,左侧的手,轻轻的握住了楚乔的手掌。
晚饭过后,楚乔坐在临时的书房里查看近期的战报,她知道,燕北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为了配合当初真煌的起义,燕北在同一日爆发了政变,大同行会和当年燕王的旧部,率领着部队迅速占领了燕北的东西两线重要城池。但是北部的美林关一代,向来是帝国防范犬戎的重兵之地,城池高厚,屯兵上万,不是轻易能够攻打下来的。而且因为人员的不充足和战略上的失误,东部战乱的消息迅速传达,等起义军赶到美林关的时候,夏军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大同行会虽然号称人才济济,但是真正具有高明战略手段的人不多,他们的战术还停留在最浅薄的阶段,之所以能胜完全是依靠着一股锐气,而楚乔知道,在大夏精锐部队的面前,这股锐气并不能一直支撑他们走下去。战争是一门艺术,而在这里,懂得这门艺术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她迅速的将所有的战报整合,用朱笔记下一条一条需要注意的地方,等全部看完一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楚乔应声,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缳缳探着脑袋进来,小偷一样的左右看着,小声的问:“我哥呢?在吗?”
“不在。”楚乔站起身来:“他在前厅见客,翁主有事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