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零年八月二十,眉山洛王李洛兵败亡于邯水,同年九月十一,李洛三子二女斩于眉山梧桐台,座下二十一位得力大将惨遭腰斩之苦,上将军徐素亲自监斩,一纸命令抛下之后,就是几十条无主的幽魂。
那天,梅香由殿外进来,身上落了几片雪白的花瓣,神色微微有些仲愣。秋穗叫了她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喃喃的说:“刚刚听说洛王的侧妃徐氏找到了。”
徐氏?徐素的妹妹徐姵宁?
秋穗连忙拍着胸脯说道:“可算是找到了,听说徐素大将军少时丧父丧母,只有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对这妹妹十分疼爱,如今他为陛下立下了这么大的汗马功劳,若是徐小姐惨遭不测,那就太可惜了。”
梅香微微皱着眉,神色间像是拢了一层淡淡的青烟,小臂般粗细的通背高烛发出明晃晃的光,照的她的脸色有一丝苍白,她压低了嗓子,声音尖细且低沉:“听说,是在罗浮山上找到的,就吊在罗浮山的枯树上,两条腿都被野狼给叼去了。”
秋穗听了“啊”的尖叫一声,脸色霎时就白了。
楚乔的心一凉,一丝丝寒意从心底翻涌上来,像是香炉中乳白的香烟,细细盘旋,悠然辗转。
月夜冰冷,遥遥的柔福殿里歌舞又起,丝竹鼎盛。子茗夫人如今已是柔妃,成为李策后妃之中最有权势品级最高的女子,前几天被太医院确诊怀了身孕,再过两日,就要前往宫外皇庄养胎了。
这绵长的夜,喧嚣中却又透着死寂,这般长。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夏去秋来,淅淅沥沥几场凉雨之后,空气里就变得冰冷且潮湿了。夏荷零落,太清池上一片乌黑的荷叶,如今的金吾宫,已经没有人会有引一池温泉留花期的心境了。
西南经历大乱,学府城靠近眉山,楚乔悉心经营的学子客栈也毁于战火之中,徒留一片残垣断壁。梅香菁菁等人听了不免多了几分难过,李策说可以为她重新修建,楚乔却失了兴致,毕竟,这西蒙,她也不会长住了。
楚乔就这样在金吾宫住了下来,一日一日,看着日光滑过朱红色的窗楞,静候又一日的来临。
她很少见到李策,经过洛王一事,卞唐军力虽然亏损,但是西南氏族尽除,反而国库充盈,蒸蒸日上。李策仿佛转了性子,变得无比忙碌,就连后宫的歌舞,也是好久不闻了。
秋意阑珊,光影浮动,又是两月悄然而去。楚乔清晨起来推开窗子,只见外面下了薄薄的清雪,窗外的几株梧桐积了一层白白的树挂,住在学府,已有很久不曾见过下雪,梅香等人见了都开心的很,菁菁则带着一群小宫女出去玩耍,披了红彤彤的缎面披风,看起来娇憨可爱。
诸葛玥的信又到了,这几个月来,因为卞唐战事的影响,李策对大夏边关的压力大大减轻,给了赵飏一丝喘息之机。上个月,赵飏借口拉练,驱使南军悄悄进驻了真煌城外三十里处的西大营。当时北方胡地正好遇上了一场雪灾,赵彻前往北胡,不在京都,诸葛玥当机立断带了五千青海禁卫赶往西大营,和赵飏对持了三个多时辰,若不是魏舒烨及时赶到,很有可能会出大乱子。
可是他来信的时候却丝毫没提,楚乔是从铁由侍卫的嘴里才得知了此事,想起以五千人马对持三万南军的凶险,她只觉得背脊冰凉的生出一丝细密的汗珠来。
夏皇时日不多了,已有两个多月不曾上朝,大夏的皇权之争愈演愈烈,稍不小心,就有败亡之险。楚乔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前往佛堂,抄上两卷平安经兰芷经,一来可以消磨时光打发时间,二来,也图个内心安宁,三来,更是因为心里有了想要保佑的人。
佛堂上檀香袅袅,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宝相庄严的佛像,楚乔突然想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唐皇后。那日午后,她于睡梦中醒来,温和的妇人静静的看着她,很沉静的与她说要她去劝劝李策,不要拆了这处佛堂供奉欢喜佛。
那时候,李策还是胡闹的大唐太子,如今,却已是生杀予夺谈笑点兵的大唐皇帝了。
秋穗如今已是宓荷居的掌事姑姑,小丫头自小在宫中长大,耳精目明,落叶知秋,时不时的疑惑的看着楚乔,皱眉轻声道:“此次见了姑娘,感觉姑娘比上次又多了些什么。”
楚乔微微挑眉,问道:“哦?多了些什么?”
秋穗轻轻一笑,手拿牛角梳子由上到下通过楚乔乌黑的秀发,静静道:“上次姑娘由燕北归来,整个人如同夏末残荷,如今,却是过了冬了。”
“是吗?”
楚乔侧头,葱白的手指穿过浓密的秀发,镜子里的容颜一如渡过了寒冬的湖岸杨柳,眼底凌厉之色已然不在,好似曾经那十年戎马不过一场水月镜花。如今的她,安居在金吾宫里,惊心等候,岁月如水,终究给了她几缕安宁的时光。
年底的时候,她见了一次贺萧。
冬风料峭,她披着一袭银尖毛裘斗篷,和梅香经过尚林园的百哲亭的时候,偏巧碰见了刚从仪心殿出来的贺萧。
他如今已是卞唐南营的兵部掌使,官居三品,颇得李策的器重。便是着后宫,也是经常出入了。
自从当初楚乔不告而别之后,他们是首次重逢,乍然见面之后,两人都不免有些尴尬。贺萧嘴唇蠕动片刻,似乎想叫大人,终究话语还是凝在唇边,声音低沉的叫道:“楚姑娘。”
挥退下人,只带了梅香,上了百哲亭。
贺萧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朝服,沉稳英俊,脸上有着历经磨难而锻炼出来的气韵风度。
梅香站在亭外,起了风,吹起楚乔的斗篷下摆,轻飘飘的,像是一缕青烟。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迎着风站着,亭子很高,下面是太清池的出水道,也被修成了一条活水,清水流泻,发出哗哗的声响。贺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静静的,波澜不惊。
“此处风大,姑娘体弱,还是早些回去吧。”
“燕北的风,不是更大些吗?”
楚乔回过头来,面色很平静,一双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波光,让人看不通透。
“贺萧,你可是在怪我了?”
贺萧垂首道:“属下不敢。”
“你说不敢,就是在怪了。”楚乔苦涩一笑,笑纹滑过嘴角,转瞬消逝:“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我多年并肩作战,我始终将你当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离开,并非是抛弃了你们。”
“我明白。”
贺萧突然抬起头来,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再不如当初叱咤战场上的威光,他静静的说道:“我从未怪过你,你只是为我们着想,为我们安排了最好的一条出路,这些,我全都懂。”
这是贺萧第一次对着楚乔以你我相称,他的眼梢静静的看着她,缓缓说道:“这些年,我一直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你心里的苦,我全都明白。我有时候在想,也许当初是我自私了,若是我早能想通,绝不会让局势将你逼迫到如此境地。即便是西南镇府使沦为匪盗、被人歼灭,也不该让你承担起这副责任,与燕王对抗,以致走到如今的田地。”
楚乔摇了摇头,她想说,她和燕洵之间本身就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即便是没有西南镇府使,也会有其他的原因,问题早晚都会爆发,不过是一迟一缓的问题罢了。
贺萧却未等她说完,径直说道:“毕竟,你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只是当时的我们,都给忽略了。”
他抬起头来,很温和的一笑,像是一个长者看着自己的后辈一样,静静说道:“陛下说,只有你完全抛却过往,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我不再称你为大人,不是怨愤疏远,而是希望你能放下包袱,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寄存在树叶上的露水唰的一声落下,溅在楚乔软白色的绣鞋上,她眉心轻轻蹙起,一丝感动从心间冒起,那般酸涩。
“卞唐虽然温暖,但是如今气候阴冷,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罢,他让开身子就欲让楚乔离去,楚乔却突然叫道:“贺大哥。”
贺萧整个人一愣,猛的抬起头来看着她。
楚乔静静说:“你我相处多年,屡次同生共死,你于我,似是战友,更似亲人。”
萧萧的风穿过林子,贺萧目光微微有些颤抖,许久,仍旧保持那个姿势静静退后一步,沉声说道:“我就要前往西南赴任了,也许,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楚乔的指尖微微有些冷,看着贺萧默立的身影,只觉得有一丝酸楚萦绕在喉间。她静静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多保重”转身就下了亭子。
刚走出几步,忽听一个声音在身后静静的响起:“小乔,一路保重。”
她顿时回过头去,却见贺萧仍旧是以那个姿势静静的站着,风吹过他的衣衫,青色的朝服上有着青檀色的碧海云纹,腰间苍青色的一束,已然破旧,仍然是当年秀丽军中的腰带。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连头都没抬,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楚乔默立了片刻,终究转过身去,随意走了一个方向。
转了几转,尚林园终于再也看不见了,楚乔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无意间竟来到了柔福殿外的弗兰山。名为山,其实不过是一处垒砌的假石,表面全部以白玉精雕堆砌,看起来萤光剔透,堪称金吾宫一大胜景。可是楚乔此刻看着这座洁白的假山,却只觉得心底的冷意一丝丝的弥漫起来,像是长了触手的虫,将她一圈圈的网住。
“小姐?”
梅香有些担忧的叫道。
楚乔没有说话,眼神微微有些凝固,看着那座假山上的几株腊梅,却又好像穿透了那里,看过了好远好远。
“小姐,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您却只有一颗心,兼顾不了那么多人的。”
梅香的话在耳边响起,楚乔却好似没有听清,风那么大,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