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泰奉胤之命飞马赶到畅春园双闸口,看了看天色刚到巳时,松了一口气,刚要进园,守园门太监见他递牌子,笑道:“你急什么?皇上这阵子正和方先生张中堂马中堂一道进膳,等着吧!”
“不行!”鄂尔泰说道,“我有急事,得立即面见皇上!”太监只笑着摇头,“凭是反了北京城,也得等皇上用过膳!”鄂尔泰情知他是敲竹杠,一摸身上,却没带银子,不禁急了,说道:“告诉你,我是新任兵部侍郎,耽误了差事,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太监见他摸不出钱来,越发扫兴,板着脸道:“别说侍郎,就是尚书,我不是兵部司官,挨不着你管!这地方,亲王也得守规矩!”
两个人正拌嘴,里头胤禛和十七阿哥胤礼一前一后相跟而出,胤禛见这边吵闹,背着手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鄂尔泰忙道:“四爷,您跟他说说,叫奴才递牌子进去吧!”说着,将军报递过来道:“您瞧,这事可耽误得?”
“唔。”胤禛接过军报随手一翻,浑身不禁一震,忙递还了鄂尔泰,说道:“你还呆什么?还不快进去?”太监刚刚说了大话,不想真的冒出个亲王,见胤禛径自批准鄂尔泰入内,忙打千儿赔笑道:“四爷,不是奴才驳您的面子,今春上书房定出规矩,奉旨照准,无论王子大臣,不得擅自请见。万岁这几年龙体欠安,内务府也有指令,天大的事不许扰了万岁睡觉用膳……”胤禛一直微笑着听,至此问道:“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
“秦狗儿。”
“保定府的?”
“是!”
“你原就姓秦,还是入宫改的姓?”
“回四爷,原来姓胡。”
“你知道为什么改姓秦么?”
秦狗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胤禛,摇头道:“奴才不晓得——”言犹未毕,左颊上“啪”地一声,已着了胤禛一记耳光!身子一歪,几乎栽倒了。
“因为秦桧姓秦!万岁为防内阉专权,自康熙五十二年之后入宫太监一律改姓秦、赵、高!”胤禛瞋目骂道,“四爷赏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你是什么东西?我不但是亲王,还是皇上的侍卫,内务府总管还是我的奴才呢!——王八蛋!”
秦狗儿被他一巴掌打了个满天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四爷,奴才吃屎迷眼儿不懂事,您说个章程,奴才遵命!”“这还算句人话。”胤禛笑着看了胤礼一眼,眼见几个太监过来,因吩咐:“你们几个带鄂大人进去,他要立即见驾!”这边又转脸对秦狗儿笑道:“你滚起来,看你这个狗才蛮伶俐,一点眼色也没有!”遂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甩给秦狗儿,把个秦狗儿搓弄得直愣神儿。胤礼早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说话,胤禛一把拉他出了园子,到双闸旁迎春花篱笆跟前,左右看看没人,说道:“老十七,你和王掞师傅叫我,有什么急事么?”
“四哥,”胤礼抬头看了胤禛一眼,说道,“王师傅和李光地聊了聊,原来李光地早年竟是方苞中举人的座师!有些话王师傅想当面和你说说。我嘛……”说着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口,低下了头用脚尖跐着地不言语。
他虽不说,胤禛也已明白。胤礼的母亲章佳氏上月初八,浴佛节后突然吞金自杀,胤禛命内务府密查,原来是十阿哥胤吃醉了酒,撞进宫里正遇上章佳氏沐浴,居然当着宫女的面搂住亲了个嘴儿扬长而去。这件事胤禛密令不准上奏,不准传言,为防的再气着康熙,十七阿哥脸上也不体面。看现在这光景,他已经知道了内幕……思量着,胤禛放缓了口气叹道:“十七弟,你不要说了,你和王师傅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七分。世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不明白比明白好。从今往后,我像十三弟一样待你……”胤礼听了哪里忍得,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早走珠般滚落。胤禛看看天,说道:“天阴上来了,我府里还有几个折子批了红,得赶紧处置,晚上我还要巡视大内。你回去告诉王师傅,就这两日,我必定抽出工夫去看望他老人家。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谈。不要紧,天塌不下来!”正说话间,远远见年羹尧打马飞奔而来,胤礼小声道:“四哥,这姓年的是你门人?”见胤禛点头,胤礼又道:“他回京好几天了,四处乱串拜门子,四哥你约束着点。”说罢便要上马。
“慢着,”胤禛睨一眼正走来的年羹尧,叫住了胤礼,问道:“王师傅还住在清梵寺东那处破四合院里?”
胤礼有点不过意地看了一眼满脸惶惑的年羹尧,说道:“十年前八哥就在东华门外给他置了一处宅子,他不肯要。八哥趁他进宫讲学,把他的书和行李硬搬进去,到底还是搬了出来。万岁爷赏了一处在槐树斜街,三进三出的青堂瓦舍,他改成了宗族祠堂,仍旧出来住到城外。老人家古怪脾性儿,四哥顺着他吧。”
“王家是百年诗书世家。”胤禛看也不看年羹尧,叹道,“前明到如今,七个榜眼,三个宰相,仍旧自甘清苦,这实在难能!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听说他身边只有两个老仆侍候,你告诉他,就说四爷恳请他了,他不收阿哥大臣馈赠,我叫内务府划三十个人,每次十人,轮流去侍候。他身子骨儿不好,有个差池,万岁照旧要埋怨我兄弟们没有照料好的。”说罢便笑。
年羹尧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打千儿道:“给主子请安!”一抬身又跪了下去磕头。
“这不是年军门嘛!”胤禛淡淡说道,“几时进的京?这会子请见万岁么?快起来,我怎么受得起你的头?别折死了你四爷!”胤礼眼见他要发作年羹尧,忙道:“你们主仆说话,我先走一步了。”说罢径直打马而去。
年羹尧情知是因自己进京没有先进雍王府请安,这主子犯了醋味,忙叩头道:“奴才进京三天了,这会子奉旨要进去见皇上。奴才这几日去府里几回,主子都在外头忙,没能见着主子,奴才不敢撒谎……”
“你说这话奇,我不明白。”胤禛冷笑道,“我几曾说过你‘撒谎’来着?你如今开府建牙,起居八座,这点子身份是该当的嘛!你不住我府,阿弥陀佛,是我的造化,人嚼马吃的,你爷是个穷阿哥,怕是也养不起。既是万岁爷亲自召见,你就赶紧去忙你的吧!”说罢向远处抬手儿道:“高福儿,备马!”也不等年羹尧分辩,竟自徉徉地去了。年羹尧当着畅春园一干守门太监和四阿哥府的下人的面,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脸色一青一红,又想着康熙召见,含羞忍辱爬起身来踽踽进园,心里一声接一声叹息,怎么偏自己倒霉,就摊了这么难侍候的一个主子?
胤禛一肚皮心思赶回府中。天已阴得重了,沉雷一声接一声响着,丫头老婆子忙着收拾晒着的衣物,周用诚指挥着墨雨和一干书房伴读将晾在外头的书箱往书房里搬。见胤禛回来,忙道:“年羹尧今前晌回来,没见着主子又出去了。他带的礼都在书房廊下,爷要不要过过目?有些时鲜瓜果怕坏了,奴才请了福晋的示,分送——”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唠叨了?”胤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邬先生没出去吧?”周用诚怔了一下,说道:“方才见性音和尚进去,这么大一阵子没出来,邬先生一定在里头。”胤禛点点头,一摆手便进了花园。此时云暗天低,越显得丛树幽深、水碧苔滑,胤禛远远便听枫晚亭压水书房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时,邬思道正襟危坐,勾挑抹拨正在抚琴,案前一缕香烟在雨前的哨风中袅袅回旋,文觉长髯飘胸、性音发披双肩端坐石旁聆听。良久,邬思道口内微吟道:
昔我来游帝京里,青藤蟠虬老将死。满地落叶秋风喧,似叹所居托无主。今我来时花正芳,青藤蔓枝如许长。天池之水梳洗出,夭矫之势似龙张。能令遗迹不湮沦,便是青藤旧知己。况复披榛荣门墙,年年寒食拜斜阳!吁嗟乎!风云迭起归舟晚,流水桃花何久长!
胤禛隔窗听完,叹道:“京师风云将起,先生兀自在此闲咏青藤,好安适!”说着徐步进来,因见周用诚迤逦从容地过来,便问:“你有什么事?”周用诚永久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眨巴着眼道:“府里有些家务,奴才想跟主子回回。请主子示下,什么时辰有空儿?”“没见我和邬先生有事么?”胤禛说道,“晚间我巡过紫禁城回来再说吧。”周用诚答应一声自退了出去。邬思道已是架了拐杖弃琴而起,推开西窗,一阵凉爽的风立时袭了进来,满壁间字画被吹得簌簌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邬思道怔怔地望着窗外,“此刻惊风不定,待会必定密雨斜侵薜萝藤,这些金银花、葛藤都是我入四爷府亲手栽、精心作养,焉能不关心?”文觉问道:“王爷,朝里出了什么事?”
胤禛在这几个人面前,总能很快安定住心神,略一沉吟,把鄂尔泰军情急报的事简略说了。又道:“我忙着赶回来,是想和你们计议一下,要不要举荐三阿哥,由他坐镇军中?或者我该自己请缨?既然京里政务办不下来,出京办一办军务也好。我有点受不了这个闷气——如今的北京真像个闷死人的罐子,我实在受不得了。”性音在旁问道:“兵部不是十四爷的总管么?四爷见十四爷了没有?”胤禛摇头道:“我没见着老十四。”
“自然,这是当然之理。”邬思道看也不看众人,架着双拐踅回座位坐了,眼睛放着铁灰色的光,“四爷得着这信儿立即就赶回来了,十四爷也有个家。他自然要去寻八爷,也要计议计议。你不信到街上看看,这天就要下雨,人们最急着的就是赶回自己家!”正说着,天上一个炸雷,便听外头家人们大呼小叫:“快!快收拾东西回家!”几个人不禁都是一笑。邬思道仰起脸来,天空的明闪照耀着他,像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刹那间,胤禛觉得此人年轻时必定是个十分俊秀的美男子,正想说话,邬思道又道:“十四爷已经料定自己要当大将军了,他不能不对八爷有所交代。八爷也有他的算盘,他在京师势力惊世骇俗,没有兵权却是他的心病。十四爷将十万雄兵在外呼应,正是他可乘的风云,内外策应,一旦万岁龙归大海,无论遗诏谁来承位,只要不是八爷,立时就把北京搅他个天翻地覆!四爷,你看我说的有没有一点道理呢?”
胤禛被他说得毛骨悚然,越发觉得这个大将军位置至关紧要,因道:“所以军权不能旁落他人之手,至少不能在老八手中!实在不行,我就举荐年羹尧!或者是岳钟麒!”
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四爷何其性急!你不是口口声声以做皇帝为苦么?求仁得仁又何怨呢?”胤禛被他这一揶揄,顿觉自己失态,不言声坐了椅上,长长透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愿做什么皇帝,也不能叫鼠辈白作践了我!”
“四爷安坐,听我说。”邬思道稳稳坐了回去,娓娓说道:“举荐年羹尧,或者什么岳钟麒,是绝不可行的。反之,皇上若问你谁可将兵,你就毫不含糊地回奏‘惟独十四阿哥能当此大任’!”
众人听他这么说,一下子都怔住了,仿佛不认识似的直盯着邬思道。邬思道嘿然良久,口气冷峻得像结了冰:“十四阿哥是圣心默定的将军,理掌兵部多年,无论何人难以替代,四爷素来在权力上头恬淡,突然另举他人为将,万岁疑心不疑心?”他缓了一下语气,又道:“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是一档子事,举朝皆知。但里头有点小小区分,八九十坚如磐石,十四爷却是‘党中之党’,八爷也怕十四爷在京另起炉灶,你力阻十四爷出征,也犯了八爷的忌,这一条先就不合算。”他又伸出三个指头,“十四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学的是晋国重耳,独自将兵在外,手握兵符观变,一旦万岁大行,北京起乱,他来收拾局面,然后拥兵自立,你阻他此行,十四爷怎么想?前一程子他和你套近乎,为的就是到冲要之时,你不至碍他的手脚呀!”
文觉和性音不由对望一眼:想不到这里有如许大一篇文章!胤禛想想自己,觉得有些话真是碍难启齿,不由叹息了一声。
“方才这些话都是一面理,更要紧的是皇上的打算。”邬思道用碗盖拨着浮茶,慢条斯理说道,“人算不如天算,这是至理名言,但天算之权在皇上那里!八爷机关算尽,偏偏他漏了这一着,对,我断定他漏了这一着!”他扫视一眼凝神静听的众人,侃侃说道:“八爷想的是内外策应,文事武备双管齐下,要在万岁身后大干一场。万岁想的,八爷在百官中威权太重,加上一个管兵部、懂兵法、带过兵的十四阿哥守在北京,无论新君是谁都难以驾驭。所以,一定会命十四阿哥西出阳关,远远打发到外边,一来分了八爷的权,二来也保全了十四阿哥不至陷得太深——万岁命世英主,思虑如此周详,令人神往啊!”性音笑道:“我佛说经,至玄奥之处天花乱坠,令人心扉一开。不过据我看,这些事方苞肯定要参赞的。”邬思道也笑道:“人主能用人就是一长。刘邦不过一无赖流氓,能用汉初三杰,就得了天下,何况万岁智虑远在高祖之上!”
胤禛此刻真是茅塞顿开,却仍不无疑虑,吃着茶出神道:“自从方苞入阁侍候,朝务虽没有整顿,确是有条理得多了。不过我总在想,老八的想头也很有道理。可惜十三弟了,不然,我还是要举荐胤祥的。”
“不要忘了十三爷的外公就是喀尔喀蒙古大汗。”邬思道说至此,显得有点兴奋,“万岁囚禁他,也为防着他掌兵权——外有蒙古铁骑,内有你四爷,那才真叫上‘策应’呢!十四爷带的兵都是旗人,家口财产都在京师直隶一带帝辇之下,谁有本事鼓动得这干丘八爷们‘反回北京’?一旦新君登位,一道诏书令十四爷只身回京,只怕他得乖乖地俯首听命!十四爷真的有什么举动,先就有年羹尧部挡在陕西,就打进来,十万兵马无粮无饷,困于北京坚城之下,又师出无名,用不着张良吹箫,只消张廷玉马齐登城一呼,立时就倒戈了!”
他说完了,人们还在想,谁也没说话,书房里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外头雨声刷刷,雷鸣轰轰夹着狂风,满世界搅得一片混沌。
胤禛在枫晚亭和邬思道他们直谈到申末时牌,眼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因晚间还要巡视大内关防,便披了油衣,扶着周用诚肩头过万福堂这边吃饭。因见高福儿守在二门口,便问道:“有什么事?”高福儿忙赔笑道:“年羹尧来了,说是不知怎的惹了主子生气,连姨奶奶也不敢见,守在爷北书房候见。主子这会子见不见他?”胤禛在门洞里站住了,略一沉吟道:“我忙得很。你告诉他,吃过饭我还要进大内巡夜,他有事只管办他的事,要没事就呆着等我回来。”高福儿赶着说:“这么大雨,主子还要出去?奴才要不要跟着?”
“不用你跟,叫粘竿处的家丁随着。”胤禛一头往里走,一头说道,“你告诉性音师傅一声儿就是了!”
吃过晚饭,已是酉正时分,雨虽略小了点,天色却晦得一团漆黑,电闪时而隐在云后,时而金蛇走空般一跃,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觉。胤禛叫过弘时弘昼弘历兄弟,安排了晚课,命粘竿处十几个武士举着玻璃灯,由性音骑马护轿,先由西华门进内,巡看了三大殿,由午门出来,又命轿,“去东华门。”性音笑道:“爷也忒过细的了,紫禁城里头多少巡夜太监,还有乾清门侍卫,这里头还有了贼了?”
“不为防贼。”胤禛说道,“平时是严管灯火,防着太监们聚赌生事,打雷天更防着雷火毁了殿宇。再说,里头九千多间房,千门万户,两千多号人,也不敢指定就个个是君子。内务府内务府,管的就是‘内务’嘛!”
一行人赶至东华门,雨已经愈来愈小,犹如细筛子筛雨,摇摇飘飘均匀地洒着,只金水河的泻水龙头一片声哗哗山响,向河中排着大内的积水。胤禛身披油衣,蹬着鹿皮油靴淌着潦水进门看时,东华门当值侍卫是德楞泰,一边拾级上阶,笑道:“原来是老德在这里!知道这边门神是你,我就不过来了。”
“是四爷!”德楞泰一怔,“这么大雨,都想着四爷不会再来了呢!我也是刚刚过来,方才在御膳房,几个苏拉在那里玩钱,我扣了他们,叫他们今晚不高兴不高兴。”他的汉话已经不再那么滞涩,有些词儿还用不好,胤禛听他把“难受难受”说成“不高兴不高兴”,不禁一笑,“我来不来也不冲着你。侍卫要都像你和铁成五哥,我天天睡个舒坦!——有什么异样的事没有?”德楞泰摇头道:“二爷病了,烧得涂糊,请贺孟进去看病,刚刚出来,我叫他们搜搜身再放出去。”
昨日内务府慎刑司报说大阿哥胤祉害病,今儿二阿哥也“烧得涂糊”,胤禛不由心中一动,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刚刚纠正说“是糊涂不是涂糊”,便见贺孟和两个太监过来。贺孟见胤禛也在,吓了一跳,忙请安道:“四爷康泰!”陪着的太监递给德楞泰一张白纸,说道:“德军门,除了这张开药方的白纸,贺太医没带别的东西。”德楞泰说道:“贺太医,别怪我太认真。你家离西华门边,出东华门,脸又白得像死人,我不能不弄清楚。”说着把纸递给胤禛。
“都害病了,是身病呢还是心病?”胤禛一边问,翻来覆去瞧那张纸,见是一张极常见的素笺,甩手扔了回去,笑道:“如今时气果真不好!”贺孟听着胤禛机带双敲的问话,寻思着怎么回话,一个没接着,那张纸飘落到了湿漉漉的地上。
“字!天爷,纸上有字!”
一个苏拉太监扯直了嗓门儿惊呼一声,众人仿佛半夜见鬼似的被他吓得一颤。德楞泰生恐贺孟毁掉那张纸,老鹰撮鸡般一把提起贺孟摔得老远,早有小太监揭起那张纸来递给胤禛。胤禛看时,果见潮湿之处字迹清晰,水渍印迹,有点像用蘸水毛笔在绵纸上写的样子,看那文字时,却是:
凌普奶兄转王掞师傅并天保、嘉猷台次一阅,礽自幽禁,于兹七载有余。囹圄望天,泣血泪干!今知昔非伏地无颜。近悉西陲朝廷有事,盼得项斯之说,使礽有补过自新之道,重返慈躬膝下,为良臣孝子。耿耿此心唯天鉴之!
爱新觉罗·胤礽敬启密书
写得多少有点潦草,字体却极为熟悉,正是久违了的“太子”亲笔!胤禛看着,咬着细白的牙微笑道:“二哥博学,我竟不知道是用什么药写上去的!孟,想必是你的主意啰?”
“四爷!”贺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脸像死人般难看,捣蒜般磕头道:“二爷用白矾写下的……我有一千个胆也不敢给二爷出这种主意……二爷抓住我昔年给阿哥爷们配春yao的短处,逼我带出来……没法子只好从命。只求四爷超生……可怜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说着已是声泪俱下,鬼嚎似的哀恳哭泣声听得人身上一阵阵发森。胤禛淡淡说道:“二哥囚禁数年仍旧毫无长进。自己做出不是,叫下人吃挂落!万岁屡次严旨,事关国家重务片纸夹带出宫,杀无赦!天幸我查了出来,不然,连我也难逃干系!你捅这么大的乱子,叫我怎么救你?”贺孟只是伏地哀恳。德楞泰道:“亏得了四爷,不然,真叫这王八蛋滑了出去!”
一语提醒了胤禛:就这样拿下贺孟,不但太子党视自己为叛逆,就是其余的人也难免议论自己心狠手辣落井下石。这名声如何担待?出了半日神,已有了主意,因叹道:“二哥久幽思动,人之常情。不该用这法子传递,弄得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份心术用到忠孝上头,再不至落到如此境地的。”说着转脸对众人道:“孟是个好人,也是个老实人,素来给人看病十分经心。我佛慈悲,讲究一个善字。如今我想保他一个活命。你们要不愿意,我也保不了,要愿意,我有个计较大家参酌。”说着目视德楞泰。德楞泰见他一会儿做钟馗,一会儿当观音,蒙古直性汉子,再猜不到这个王爷的弯弯肠子,躬身说道:“求四爷示下。”一个小太监凑趣儿献殷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有好法子,没来由谁做这恶人,叫冤魂缠身呢?”
“这话明白。”胤禛点头道,“先头慈宁宫的白彩,就是鬼缠死的。我想这事,都怨二哥不安分。这样,就算贺孟自首报状,检举胤礽,事情也就结了。万岁必定还有点赏,孟再拿一千两银子分给今夜知道的人,算是去财消灾。众人得了好处,你也逃了活命——如何?”
胤禛亲自查出这桩巨案,众人原是不指望赏银的了。不料这个无情刁狠的王爷竟出了这么个主意,众人无不眉开眼笑,有的献媚颂圣,有的合十念佛,当下就捧得胤禛活似观音现形罗汉再世,好话说了一车。德楞泰也道:“这是四爷好生慈悲,只要不出事,听四爷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