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社会主义社会,人不分三六九等,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可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比别人起点高,比别人运气好,比如班觉贡布。
班觉家族是当地望族,五六十年代土改之前还是世家“格巴贵族”。他父亲人称班觉先生,属于当时为数不多的接受过西方教育的藏人,回来靠着祖荫创业,如今家族产业遍布各个领域。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他儿子班觉贡布也是天生的生意头脑,年纪轻轻就便创立了西南文化旅游公司,成为了《风花雪月》的出品人。
出身好还肯努力,如何不成功。
傅杨河睡着的时候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蹲在班觉贡布身下捡肥皂的情景,只觉得脸上热的厉害,一张老脸真是没法要。
大概是刚到藏区还不习惯,这一夜睡的并不好,索性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傅杨河本来想到处走走逛逛,可一出门就看见了班觉贡布的车,他只好跟小唐他们交代了几句,就上了车。上了车他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这人在舞蹈上很有造诣,但也仅限于舞蹈,在生活和社交方面,他却有着惊人的愚笨。小的时候是他爷爷奶奶带着他到处演出,后来换成他爸妈,再然后他就有了小唐,大概从小就被保护的太好,除了舞蹈其他的用不着他操心,所以在待人接物上,他即便这几年有心要加强,奈何能力依然有限。
现在他就在思考一件事,等会到了班觉家里,他要怎么称呼班觉贡布的长辈呢。
“你不用紧张,我们家跟寻常汉人家里没什么区别,我母亲她们都会汉语。”班觉贡布看了他一眼说。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家里人?我是叫你妈班觉太太,大姐……还是阿姨?”傅杨河觉得挺尴尬。
班觉贡布不假思索地说:“阿姨。”
傅杨河松了一口气。确定了平辈关系,以后称呼和相处都方便多了。
结果班觉贡布又来了一句:“咱们俩大小也差不多。”
差了六七岁,按三年一个代沟算,也有两个代沟了。傅杨河心想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本来想讲明,又不想班觉贡布觉得他端长者的架子,就扭头朝窗外看。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满天的朝霞波澜壮阔,像要挥洒下满天的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看上头的笔记。
接到邀请函之后他就有自学一些常见藏语,并做了笔记。
班觉贡布就听见傅杨河在小声嘟囔,“扎西德勒”、“突及其”、“阿佳啦”个没完。
班觉贡布很想纠正一下傅杨河的发音,但他看傅杨河认真的模样,想到对方是颇有造诣的傅老师,忍住了。
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傅杨河就看到了一片村庄,房屋都是白灰抹墙,上有红黑两道色带,粗粝而庄重鲜艳。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就到了班贡庄园。车子缓缓驶入大门,傅杨河看见大门上用三种语言篆刻的匾额,香布打成褶悬挂在门檐上,风一吹飘荡起来,露出小椽上他每次看见都要惊叹的鲜艳彩画,端的是藏族富家大户的气派。
车子刚停稳,他就看到了五六个穿着盛装的藏族妇女,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他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班觉家里隆重接待。
大概车上听他嘟囔过一些常用藏语,班觉贡布直接介绍说:“这是我阿莫啦。”
阿莫啦,藏语里是“奶奶”的意思。
班觉贡布的奶奶是个异常庄重的老太太,和班觉贡布截然不同的是,感觉她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符合汉人对藏人穿金戴银的一贯印象,身上的蜜蜡,绿松石和银器镶嵌的配饰挂满了衣袍,手里拿着一条哈达,冲着他笑了笑,傅杨河赶紧弯腰低下头,老太太就把哈达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傅杨河赶忙双手合十道了谢,并跟着喊了一声“阿莫啦”。
“这是我阿妈啦。”
傅杨河刚才就一眼看见了班觉贡布的母亲,说真的,她完全打破了他对藏族妇女的刻板印象,班觉的母亲生的极为白皙高挑,年纪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穿了一身鲜艳绸缎做的长袍,身上的配饰很少,只脖子里挂了一串极美的珊瑚珠,手上戴着一枚藏式嵌宝石三色银戒。
“阿姨好。”
班觉的母亲笑着说:“贵客到来,本该盛装迎接的,可是我也是今天刚回到家,没来及收拾,傅老师多见谅。”
“我阿佳啦央金。”
“你叫我央金就行了。”班觉央金笑靥如花,和她母亲一样的白皙美貌,最吸引的是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垂到腰际。她穿的要比她母亲隆重一些,更显得贵气明艳。这一家人的基因也是绝了,怪不得班觉贡布生的那么英俊。
班觉又指着旁边一瘦一胖两个中年男女说:“这是帮我们家照顾庄园的扎西阿古拉,曲珍阿姨。”
已经是午饭时间,傅杨河进门才发现饭菜都已经准备妥当。他原本压力还有些大,怕吃不惯当地的食物,因为他在网上看到说,当地的糌粑和酥油茶可不是人人都吃得惯的。结果扫了一眼饭桌,才发现大部分都是平常他吃过的菜色,显然班觉家充分考虑了客人的饮食习惯。不过一些当地的特色食物还是有的,放在了桌子一角。
傅杨河学着他们盘腿而坐。央金已经斟了一杯酒上来,傅杨河刚接到手里,就听班觉贡布说:“青稞酒,度数不高,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傅杨河有心要展示自己对于藏族习俗的了解,便笑着接了过来,然后用无名指蘸了酒往空中弹了一下,如此重复三次,这才抿了一口,竟然感觉还不错,如果不是遵循“三口一杯”的习俗,他都要一饮而尽了。
央金立即又给他重新斟满,也是如此三次,最后他才一饮而尽,看了看手中的银制酒杯,十分精致。
“这是我们自己家酿的酒,”班觉的母亲说:“比一般的青稞酒要甜一点,更适合内地人的口味。”
“很好喝。”傅杨河笑着说。
“那你就多喝点。”央金说着,便又给他斟满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在藏族同胞面前失了礼数丢了人,所以处处表现的很得体。
他对于藏族做客的这些礼仪,都是昨天晚上在网上搜的,模糊记得上面说藏族对喝酒这件事很是重视,主人端过来的酒都要一饮而尽,不然便是对主人家的不尊重。青稞酒不如寻常白酒辛辣,央金每次给他斟满,他都一干而尽,他出了名的三杯倒,青稞酒不容易醉,但是喝多了到底也会上头。三杯下肚,感觉已经差不多了,那个央金还在给他倒酒。他拘谨地拦了一下,可刚喝完,央金又给他倒上了。
若是在家,亲戚们给他倒酒,他不想喝,就会把酒杯藏起来,或者攥在手里不给对方倒酒的机会。但是在班觉家,他却不敢,怕失了礼数。扭头看班觉贡布,见班觉贡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班觉家的老太太用不大标准的汉语说:“傅老师既然喜欢喝,走的时候多带点,我们家别的没有,就酒多。”
这这这,这哪里看出他是爱喝了。若不是礼数如此,他抿一口也就算了,这一喝就是一杯,还真吃不消。他用窘迫地笑着示意央金不要再给他倒酒,可央金只笑眯眯地说:“主人家怎么能让客人的酒杯空着呢。”
傅杨河恍然发现自己可能记错了,不是应该一干而尽,而是应该小抿一口,央金就是看见他每次都喝光,这才给他续上了。
相比较失了礼数,喝醉酒才更丢人。傅杨河权衡了利弊,决定不再喝。
央金果然再也没有给他斟酒。酒劲慢慢地上来,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甚至有些热。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天还冷,他穿的有些厚,耳后便出了汗。
席间和她们说话,越发觉得这个家庭比他想的要现代化。班觉贡布的父亲前两年去世了,留下一堆家族产业,全交给了年轻的儿子来掌管。还好班觉的母亲颇有见识文化,她是富家小姐出身,丈夫在世的时候便经常跟着世界各地到处跑,如今和班觉的舅舅一起帮忙打理着家族产业,别看人长的温柔和善,却是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央金是在国外上的大学,因为今年要结婚,所以回来了。结婚对象也是康藏地区的富裕人家,可以说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听她们说话,都是很有见识的女人。
贵族到底是贵族,即便如今改朝换代,贵族没了,也还是比寻常人家的人生强百倍,而且越是条件好的家庭,子女从小到大都接触的是优秀的圈子,长大了也会成为优秀的人,穷人和富人各有循环,有形的阶级可以消除,无形的阶级总也打不破。
吃完饭之后,曲珍又端了一个银制的的大碗过来,傅杨河暗道不好。
这是“饭后银碗酒”,必喝的。
央金果真给他斟满了一大碗,傅杨河端起来一饮而尽。
吃完饭,他终于有机会好好的逛逛这个当地最为知名的贵族庄园。班觉贡布问:“你没事吧?”
傅杨河摇摇头,只觉得一出门就有些冷:“没事。”
“我还以为你滴酒不沾。”班觉贡布说:“昨天接风宴,你一滴都没喝。”
傅杨河说:“这不是到了你家么,还是按照你们家的习俗来。我很少喝酒是真的。”
班觉贡布领着他逛,也不给他讲解,只有他问了,班觉贡布才会回答一句。话少,可不代表人就冷漠。
傅杨河发现班觉贡布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东西。
他在班觉贡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崇拜的光。这种光他见过太多,他从小就沐浴在这样的光里,然后在这样的光里面长大。他想,大概班觉贡布打心眼里把他当做老师,舞蹈大家。
不得不说,他心里很受用。
他拿着相机拍了几张图,就觉得有些头晕。
那最后一碗酒的酒劲,到底还是上来了。最开始的症状就是结巴。
“这……这个庄园总共……共有多少间?”
“三十六间。刚才咱们出来的地方是会客厅,这边是经堂。”
“这……这……这么大。”说完这句话,傅杨河自己就先笑了起来,略有些窘迫地说:“喝……喝多了,我……我一喝多,就……就结巴……”
班觉贡布说:“外头风有些大,要不你去我房里歇歇再逛,我书房也有不少东西,可能你会感兴趣。”
傅杨河打定主意少说话,只点点头,跟着班觉贡布转过几个弯,进了班觉贡布的房间。
那房间书房和卧室是通的,只中间隔了屏风。晕而不醉正是喝酒最舒服的时候,傅杨河只觉得脚下软软的,身体却轻飘飘,从里到外都是暖融融的,像是整个人都在酒里面浸泡过。他本就长了张妖艳贱货的脸,如今添了酒色,眉眼略有些醉意,嘴唇红润,又是长头发,班觉贡布有一瞬间觉得,就是康巴最漂亮的姑娘,也没这么……
这么什么,班觉贡布却觉得堵在喉咙里,说不上来,只看到傅杨河一双眼睛,如一池清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