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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父亲离开的午后冰冷的太阳, 还记得, 母亲倒下时心脏骤然炸开的疼痛, 那些画面,他以为已经忘记了, 实际上却十分的清晰, 像在昨日。
这些事,他长期将其束之高阁,不愿意回想, 但现在为了分析这个角色, 他又将盒子打开了。
阿明, 是个敏感孤独的孩子, 他虽然是家中的大哥,却并没有因此享受过什么优待, 恰恰相反, 他见证了父亲的离去, 成为母亲心口上的一道伤疤, 他嫉妒着其他的孩子, 因为他们更受母亲的宠爱, 却又发自内心地爱他们,因为那是他的弟弟妹妹们。
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少年, 在被遗弃之后, 守护住了自己的弟妹长达半年, 期间因为没有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来, 去找亲戚要钱被羞辱,去打工打的遍体鳞伤,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脚步,一直到最后,他死在了家中。
文字的记载应该是生硬的,可顾阳几乎就是很轻易地想象出了那种场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没有水,没有电,担心下一刻就要被房东赶走,可在面对弟妹的时候,又要换上一张让人安心的笑脸。
冷冰冰的瓷砖,看不清周围的黑夜,不时传来的饥饿疼痛,只有自己知道的泪水。
顾阳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几乎是有些过猛地捂住了眼睛。
好像啊……
真的好像啊……
一瞬间,像是周围长出了很多双黑色的手,扯着他朝下掉去。
少年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他紧紧捂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这时,背后的门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顾阳惊醒了一般,一下就站了起来,他喘了一口气,说:“请进。”
楚今夜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牛奶。
他看到顾阳苍白的脸色,眉头不明显地皱了皱,走过去将牛奶放在桌上,摸了摸少年的头问:“怎么了?”
“没事……”顾阳低下头,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他轻轻道:“我……在揣摩角色。”
楚今夜想到宋京的话,立刻道:“不要紧张,按你想要的演,别在意别人想什么。”
顾阳微微笑了一下,抬头问他:“楚先生,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楚今夜思考了一下,回应道:“天天学习,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实话,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童年就是在不断的学习之中渡过,你不学,别人学,那落后了甘心吗?楚家那么大,领头人没有几分真才实学,怎么管得住?
这种精英教育,能很好的确保下一代的优秀。
顾阳还想问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比如说,您的父母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大的可怕的宅邸里,一直一直只有您一个人吗?您……不会寂寞吗?
这些话,他到底是不好意思,也不敢问的,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这个男人时,对方冷漠而高高在上,像一座难以接近的孤岛。
而现在,这座孤岛摸了摸他的发顶,声音因为热气的渲染而带上了温度:
“——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会一直支持你。”
`
第二天,卫余约了他吃饭,在饭桌上,这位极富才华的导演,向他详细讲述了他对这个角色的理解。
阿明这个孩子,本身就带着一种梦幻的悲剧色彩,他聪明,早熟,却依然有一份独属于孩子的天真,这种天真,导致了他与大人世界的格格不入,却使得这个故事多了几分温情。
一个孩子,处处碰壁,在小镇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几乎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他也没有奢望他们的帮助,这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电影,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我拍电影,不是为了拍事情完完整整的样子,那是纪录片。”卫余道,感兴趣地看着顾阳:“说说你的理解吧,你对这个角色怎么看?”
顾阳垂下了眼睛,思考了一会,抬头道:“我……觉得他并没有很难过。”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卫余的意料,他挑高了眉,饶有兴趣地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在他母亲离开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顾阳慢慢地道:“他知道他的母亲会走,知道他们最后会支持不住,他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卫余思考了一会儿,双手交叉,问道:“那他为什么会坚持下去?”
为什么呢?
顾阳停了一会儿,轻声道:“也许是因为,他除了坚持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非常动人,浮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像是在下雨,卫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
这餐饭结束的时候,张贺来接他们,顺便和卫余敲定一些宣传的事宜。这部片子题材已经是边缘,注定拿不到很高的票房,要是宣传工作再不做好,就等着回家喝西北风吧。
在宣传中,肯定是要突出导演是卫余,题材来源于数年前那次大案,是对社会的沉痛反思,但在演员的宣传上,就有很多细节可以讨论了。
顾阳是主角,这点毫无疑问,可是张贺也怕他真演砸了,以防万一,还是低调一点,重点放在年轻,资历浅上。要是演好了,就是卫余慧眼识英雄,伯乐识千里马,少年天才。要是不好,还可以解释是新人触电没经验,好歹演了个主角啊。
当然,后一种情况要是出现了,也只能避免被骂的更惨了。张贺不能说是不着急不紧张,但他仔细一想,以楚今夜的能力,真有那天,也不过是闭门几天过风头的事儿,也就淡然了,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卫余走到停车场,对顾阳微微一笑,道:“很期待你的表演,到时候见。”
离正式开拍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不到。
顾阳垂下眼睛,轻轻地道:“……好。”
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握成了拳。
从楚今夜离开之后,顾阳的状态就有些不对,他演戏的时候倒是没有多大问题。私下却时不时望着手机,咬着嘴唇编辑短信。
随着那些短信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了。周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劝。赵少野倒是没这个顾忌,直接问他:“你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顾阳说:“我好像惹我的监护人生气了。”
赵少野一怔,想起那天看到的车,说:“楚今夜?你把他惹火了?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阳说,把那天的事情和赵少野讲了一遍,赵少野一开始倒也没想到那方面去,只是就事论事地评价说:“你没怎么样啊?可能是他当时本来就心情不好?他这种人事多,一时半会移不开身也正常,我哥不就天天见不到个人影么,没事,别想多了。”
顾阳应了一声,还是有些郁郁寡欢。赵少野本来想嘲笑他两句,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家人,结果偏头一看,少年这数月天天因为演戏熬夜,下巴尖了一圈,此时低着头,眼圈带红,眼睛水润,看上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赵少野是个标准的视觉动物,一时间看得有点心软,嘲笑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转念一想,干脆环住顾阳在他耳边怂恿道:“明天不是休息么,我带你去酒吧玩吧,之前说好了要请喝酒的,渭河这地偏了点,好玩的地方倒是挺多的,我带你去,保证玩得开心。”
顾阳没那个心情,但赵少野一再软磨硬泡,拗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就有赵家的车接他们出去,司机和赵少野熟识,在上车后打趣道:“二少这些时挺乖的啊,夫人和大少都不敢置信,今天听我出来接您还问了好几次呢。”
赵少野翻了个白眼说:“平时说我闹腾的是他们,现在嫌我安静的也是他们,烦不烦啊?我好好演戏工作认真怎么了?碍着你啥事儿了?”
司机连称不敢,却依旧笑嘻嘻的,顾阳看着有趣,心头的郁闷也散了不少。他问赵少野:“你平时都在家里住吗?”
“大部分时候吧,我妈舍不得我,其实也蛮烦的,总有人管这管那。”赵少野说,忽然想到顾阳的情况,语气立刻一转说:“不过她蛮喜欢我带朋友回去,你下次陪我回去呗,她就喜欢你这样的乖仔,保证见你下一秒就把我忘了。”
顾阳忍不住笑,倒是很期待,赵少野看他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说话的热情高涨很多。司机在后视镜里看着,不由暗暗称奇,他观察顾阳许久,觉得这孩子乖巧懂事,说话也很有分寸,给夫人和大少上报的时候可以好好提一提,二少难得有个说得来的同龄朋友,当然要多关注一点。
车大概开了一个多小时,开到了城区,司机娴熟地左拐右拐一番,在一家僻静的小巷前停下了,赵少野二话不说,拉着顾阳就下了车,径直走进了一家酒吧。
他们来的早,吧里没什么人,顾阳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奇地四周打量一番,觉得装修的很精美,黑白相间,有说不出的韵味,不大像是默默无闻的俗套地方。
赵少野把他拉到吧台那坐着,得意洋洋地对顾阳说:“这地方还不错吧?老板我认识,酒都是正正经经从欧洲空运过来,服务也好,就是不大爱宣传,不然早就火了。我们现在来得早,等下都要没位置。”
酒保是个挺俊的年轻小哥,也是认识赵少野的,听他这样一说,就笑着对顾阳道:“赵少这话说的,您是第一次来吧。要喝点什么?”
顾阳有些赦然道:“我不大会喝酒,也不了解酒的品种。”
赵少野摆了摆手,给顾阳和自己分别点了一杯,他对顾阳说:“你以后总要遇上社交的场合,不会喝也要会认,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上次我碰到一女的,人家给她拿了杯烈酒,她不知道,还以为是饮料呢,咕嘟一口下去就倒了。这事后你都没办法找别人说理的。”
顾阳知道他是好意,领了这份情,和赵少野一起专心致志地看酒保以眼花缭乱的手法调制他们点的酒,带着漂亮色彩的酒液被装在晶莹的高脚杯里端上来,在灯光的照射下宛如艺术品一样剔透,看得人都不忍喝掉。
在给他们调酒的过程中,酒吧里的人倒是多了起来,这地鱼龙混杂,顾阳还好,赵少野可是当下的红星,他又不喜欢乔装打扮,一下就被人认了出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过酒吧秩序维持的相当好,想要上来搭讪的人都被酒保不动声色地拦下了。
赵少野很得意地和顾阳讲:“这连拍照都不让,你就安心的在这里喝,不会有人过来的。”
他刚一说完,就听到一阵喧哗,眉头顿时一皱,和顾阳一起朝门口望过去,只见门口来了群打扮时尚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女孩子怒气冲冲地,好像是和旁人发生了冲突,两桌人眼看就要吵起来。
“我靠。”赵少野脾气本来就不好,兴致被打扰了不由骂娘:“搞什么啊,吵架不会出去吵,让别人都喝不成了是吧?”
那群年轻人好像还有点背景,酒保在一旁劝了几句也没劝下来,场面闹哄哄的,气氛一扫而空,赵少野彻底烦了,一口把那杯酒利落一干,叫起顾阳要换地方。
顾阳倒是无所谓,两人结了帐匆匆走到门口,经过那群年轻人,不知道是谁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人喊:“顾阳!?”声音是不敢置信的。
顾阳和赵少野都怔了一下,赵少野撇头看了一眼,问顾阳:“你认识?”
那几个年轻人里有一张顾阳很熟悉的脸,和他有几分相似,比他成熟一点,以往都是洋洋得意的,此时的表情却和见了鬼一样。
是薛洋。
顾阳站住了,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他淡淡看了薛洋一眼,喊:“表哥。”
薛洋一脸复杂,他望着顾阳,周围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有人碰了碰他说:“你弟弟?他旁边那个是赵少野吧?”
薛洋这才被恍然点醒,他上前几步,就要把顾阳往外拉道:“你怎么在这里?他知道吗?你……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
顾阳后退了一步,没让他碰到自己,薛洋心急,倒没发现这点不对,他站定了,问顾阳:“你跑出来多久了?他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呢?”
顾阳还没说话,赵少野就看不过去了,他不知道其中的纠葛,纯粹是对薛洋的态度看不过眼,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想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见面就上来管事,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语气欠揍,神色又轻蔑不屑。薛洋本来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一下就被激怒了:“这他妈的关你什么事!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