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某个角落里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专心地听了一会儿,忽然伏在膝盖上调皮地对自己笑了。
她的头开始点啊点,点啊点,点着点着忽然咕咚一声倒在石头上。
庭院深处那个身影一顿,忽然飞快地靠了过来。
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头上,一只脚蜷缩着,一只脚伸着……像一只疲倦的小兽,一点防备之色也没有。
她怎么了?
即使摔到脚也不至于忽然昏倒吧?
即使是睡着也不会这么快吧?
莫非她是假装的?
他小心翼翼地在隔她一丈远的地方观察她。
她比以前更瘦了,原本两颊尚存的肉也没有了,下巴尖尖的,手腕细得一折就断。
或许是因为蓉城的天气阴冷,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白得毫无血色。
她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双眼紧阖,眉头微微皱起来,像是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做了噩梦。
她的头发长得更长了,又长又滑柔顺地躺在她的身侧,她的身体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将她卷走。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有机会细细打量她,上次在酒楼因为怕她醒来,所以走得很快,根本没来得及细看。
她就像是一个发光体,即使什么都不做,仍然有将他的视线黏在身上的魅力。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脚下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靠近……直到在她身边蹲下来,近到不能再近。
他是如此想念她。
如此想念这张脸。
明明有相同的另一张脸每天在身边晃来晃去,可他竟然对这张脸如此的想念。
两张脸有什么差别吗?是眼神不同吗?是神情不同吗?
可为什么就算是她闭上眼睛、就算是她面无表情,她的样子在他心里仍然那么美?
她是那么美。
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手伸向她的脸。
长着丑陋疤痕的、被药水泡得发黄的手凑到她凝白的小脸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停住了。
她是那么的美,可是他那么丑。
他的手上有刀疤,扭曲粗糙,摸到她都会刮伤她的皮肤;他的脸上坑坑洼洼布满伤痕,完全看不出来是一张脸;他白发苍苍,任何人看到都以为是魔鬼;他的脊背那么弯,看起来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永远也无法直起腰来……他甚至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好好地走一步路。
他忽然恼恨这样的自己。
恼恨自己的一切。
他缩回手,就这么看着她。
过了许久,他挪到她脚的位置。
她直伸在地上的那只脚的膝盖上,裙子透出不一样的颜色来。
她的裙摆全湿了。
她肯定是怕他发现,所以贴着花丛走过来的。
这个傻瓜!
早知道他就不坐这个位置了。
他伸手撩起她的裙摆,果然看到雪白的底裤上已经沾染血迹。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底裤卷到膝盖以上的位置。
那里昨天就受过伤,包裹着纱布,可因为他刚刚的野蛮,伤口重新裂开,血水染红了纱布。
是疼晕过去的?
纱布湿湿的粘在她受伤的位置上,有水的话,是不是会更难痊愈?是不是会更疼?
他将右手罩在她膝盖的位置,竭尽全力提气聚集到手上。
膝盖上传来一阵暖融融的感觉。
须臾,纱布干了。
于是他将她的裤子拉下来,又用同样的方法将她的底裤和裙摆都烘干。
他只有两成内力,这样一来把自己弄得气喘不已,她静静地趴在石头上,忽然就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天,他将她搂在怀里,在冰天雪地里飞行……那次他也像这样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是却把她抱得越来越紧……其实那一刻她就知道了,他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抛下她。
而她却用尽全力抛弃了他。
有好几次,泪水要滚落出来,可她不敢动,这幸福来得太难,她一点点也不敢打扰。
两年了,她以为见他一面都此生无望,而此刻他竟然在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内力为她烘伤口和衣服。
他一直是疼她的。
可是如果她一动、如果她醒来,他势必又会像前两次一般远远地躲开。
她就这样躺在地上,假装受伤昏过去的样子,忍着泪,自私的享受着他给的温柔。
许久,她身上的衣服烘干了。
他帮她把裙子整理好,重新坐到墙边,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脸。
就这么看了一个早晨。
太阳已经过了正当天的位置,她还是没有醒来。
那块石头很冷,她就不冷么?他都已经饿了,她不会饿吗?
怎么办?
又等了许久,地上的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试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拦腰从地上抱起来。
幸亏她那么瘦,他还是抱得动她的。
可他的背更佝偻了。
幸亏她看不到。
她不是不喜欢他这副模样吗?
她不是三番五次地假装没有见过他、没有认出他吗?
她不是想把他推给她的姐姐的吗?
怎么又跟过来了?
或许是他自作多情了,或许她只是来劝他娶她的姐姐呢!
她什么荒谬的事情做不出来?!
她总是让他出乎意料。
在亲情和爱情面前,她永远选择亲情。
他永远是被她放弃的那个,他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以前她尚且不顾他的生死,如今他变成这幅模样……就更是如此了。
他应该恨她……不,他本来就恨她,恨得就只差杀了她,可他偏偏该死地心疼她;明明昨晚才说好要把她赶走,今天却去偷听她们说话,只是想听听她是不是真的没提起他;明明她曾经给予他千百倍的痛苦,可是今天看到她受了一点皮肉伤,他就紧张得不得了。
他真是贱。
他在心里骂自己,江阔,你好像一点尊严都没有。
是啊,在她面前,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一点尊严。
男人应该有尊严地活着。
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次是因为她为自己受伤的,下一次他才不会管她死活……最后一次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刚刚给她烘衣服消耗的能量太多,他带着她,飞行有些力不从心,为了保险,他没有使用轻功,而是抱着她顺着人少的路往回走。
即便如此,路上仍然遇到几个闲人对他又怕又好奇。
“啊,妖怪!妖怪!”
小孩子一边尖叫着跑开,一边又约了更多的小孩来围观他,一路跟着给他“送行”。
他面无表情,只是抱着她走。
他将她的脸藏在怀里,这样以后别人就不会认出她来,不会将她和“魔鬼”联系起来。
“妖怪!妖怪!你抱着什么东西?”
“妖怪!你要去干什么?”
“妖怪!你要去哪里?”
……
他不说话,一直向前走。
小孩见他毫无反应,开始恶作剧地用东西砸他。
他将她护在怀里,忽然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早晨,她曾无比卑微地跪在他身后求他,也是这样被一群小孩用泥土扔,一脸一身的泥土,还有泪水……那么的狼狈。
那一幕成为他后来经常梦到的一幕,每一次都很疼,每一次都很后悔,后悔当时竟然让她受了那样的委屈。
那时候,她的父母还在,那时候……她背叛了他……可她是爱过他的,不然何至于抛却尊严求他?
何况叶芙已经交代当年给她下药的事情,这也是他这些年对叶芙冷漠到底的原因——他本应该杀了叶芙,可细细想来,他生命里的女人,能够一直爱着他并且豁出生命去救他的人,只有一个叶芙而已……她只是爱他。
爱而不得的痛苦,他太懂了,所以他放过了她。
渐渐接近新的府邸了,有侍卫闻讯前来赶走了那群小孩,耳边终于安静了,他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往门内走,旁边的侍卫都小心翼翼的跟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冷香早已经等在门边,见状连忙迎上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江阔并不理她,一脚踢开门就往里走。
踢完了才想到这样可能会惊醒怀里的人,可神奇的是,她竟然睡得那么死,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越发焦急起来。
冷香跟在后面又气又急地责怪他,“你对她干什么了?你把玉儿怎么了?你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对你不客气!”
他并不作声,进了门将她平放在床上。
冷香连忙凑上来给她把脉,须臾,她愣了一下,看向她的脸。
她的眼睛紧阖,泪水正往在下流,源源不绝,势不可挡。
江阔正沾起一滴泪疑惑的看着……睡着了也会这样流泪吗?
冷香忽然转过身去,嘤嘤地哭泣起来。
“爹娘啊,让我怎么跟你们交待啊?妹妹只认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要香消玉殒……爹娘啊,我要怎么跟你们交代啊……”
哭到这里忽然被打断了。
一只布满伤痕的大手忽然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你说什么?!”
冷香透过蒙着脸的手,看到那张满是伤疤的脸上布满了惊骇之色。
真是个傻瓜!她暗暗好笑,看来这家伙被玉儿吃定了,就是再来一回,他估计还是不懂得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
反正他不懂医术,她就姑且将计就计,诈他一诈。
她没有回答,又接着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