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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个苟活者的祈祷

    第一章

    错、错、错!

    ——陆游《钗头风》

    我震惊了。虽然我知道她没有死,但我仍然震惊了。我从那颗哀婉的黑痣上认出是她。我望着她,她望着我。来来往往的旅客,墙上的电钟,巨大的列车时刻表,白的灯,绿的灯,红的灯,一切的一切,全部化诚调色板上那样斑驳的一片杂色。只有她,在朦胧模糊的背景之前站在我对面,那样清晰、鲜明。

    “你好吧?”她朝我凄楚地微微一笑。我没听清她说的

    什么,只是从她嘴唇的颤动上看出她说的是这句话我的嘴唇也嚅动着,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又象害热病似的颤抖起来,就象十二年前郝天晚上一样。

    “结婚了吗?”我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

    “没有。”我使劲控制住牙床,吐了这么一句。

    恐怖的记忆酌钥匙。不,不能让她打开我那已经关闭了的记忆的大门。那里有毁灭我自己的火。我往后退了一步。

    蓦地,她的眼神严厉起来,并且掀起右上唇,露出白白的犬齿,向我身后狺狺地叫着:“鬼!你到哪儿逛去了!鬼!你啥也不管你”

    “嘿嘿……在车站对面的小馆,嘿嘿……”我身后响起含浑不清的回答,同时一股混合着白酒、大蒜和油腥的臭气喷在我颊上。

    他!穿着一身半新的灰涤卡制服,一面摇摇欲倒地擦过我身边,一面象安抚一匹受惊的马似的嘟囔着。他已经醉醺醺的了,字眼就象黏痰一样在舌底滚动。最后,一个趔趄跌坐在睡在长椅上的两个女孩的脚边。

    “晤……发那么大火干啥?……瞧你,厉害的……”他倾斜着上身,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终于寻找出几粒葵花子,低着头闷闷地嗑起来。

    顿时,我心里升起一阵恶毒的快感。我挺了挺胸,鼻孔里威胁似的吭了一声。

    “哦,是你……”他抬起头,但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惊讶或妒意,反而讨好地望着我。“王富海,你还认得我吗?”我弯下腰,用基度山伯爵的神态问他。

    “哪能忘呢?”他苦笑了一下,“你嘛,石在同志……”

    “你过得挺好吧?”我扬了一下眉毛。

    “哪……你看,这不是,我们回老家了。我大哥给我在县商业局找了个差使……在农场有啥意思……以工代干,还得考试……你现在好了,知识分子,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嗯?不是吗?考是考不倒你们的……”

    他也变了!我记得他至少比我小六岁,但衰老的迹象已从他脖子上的青筋蜿蜒到他的颌部,耳朵四周挤满黧黑的皱褶。他脸色晦暗,但又透出酗酒的人那种常见的青白,再配上胸前斑斑点点的油迹,十足地表现出被生活所压倒的困顿和惯能随波逐流的无聊。这副形象,突然使我感到自己的:心胸狭隘而卑劣。我悲哀了。时间真的是无情的,我们在它的磨盘里,仅仅十二年就被榨去了那么多生命的汁水。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刘俊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

    “他好滑的。他早就活动调回老家去了。”他向我狡黠地笑笑,“他有办法,他是……他是那种有办法的人。他是……他总是当官。那小子!他是……他有当官的才……”他皱着眉,摆出一副说正经话的神情,但翻来复去仍是那几个词。

    这时,她在旁边突然发出一阵阵痛苦的、被压抑住的呜咽。随即,她两手捂住脸,猛地转过身去,用尖厉的声音连连对我喊道:

    “你回去,你回去吧!你回去……”

    候车室里闹哄哄的。空气浑浊,还有股熏人的尿臭。她蓬松的头发,在廉价的尼龙头巾下随着她的抽泣不停地颤动、肩胛突出、瘦削的肩膀(那原是滚圆的、丰腴的、结实的)象门上的合页般一张一阖,而他却点起了根纸烟,用漠然的

    第二章……触及灵魂……——摘自一九六八年报刊社论

    刷、刷、刷……暴雨抽打着大地,也抽打着每个人的心。后墙皮上那一团渗过来的褐色的水迹在阴险地向四周洇开。我们都知道,只要这面土墙被雨水渗透,它马上就会自动坍下来。于是,这团水迹就成了一座指示我们生命终结的时钟,成了一片会吞噬人的魔影。

    轰——接着是一片哗哗的水浪拍打声。我们惊惧地面面相觑。这不知是那幢房子的墙倒塌了。倒墙一般是往外的,但我们头顶上是一块块水泥板,一块就有六百多斤。它们似乎马上就要压下来,把我们变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们十个。犯人先是和钻出洞的耗子一起,在牢房里乱窜,但是不久,浑浊的洪水就从牢门下翻滚进来,耗子被淹得只剩下尖尖的鼻子和稀疏的胡须,我们又只得上了炕,守在垂死的“三反分子”旁边。

    妈妈的!他们还叫我当特务呢?”天津下乡青年小顺子忍不住了,从炕上一跃而起,趟过没过脚脖子的泥水,扑到牢门擂打起来“开门!开门!妈妈的!你们要把老子压死到里头呀?妈妈的!开门!开门!……”

    然而,他的喊声和打门声,被淹没在外面一片可怕的声浪中了。

    “喂!大渠决口了!喂!把人都撤到羊圈……喂!快把人撤到羊圈……”

    急骤的暴雨声,慌乱的趟水声,妇女恐惧的哭喊,孩子惊吓的啼叫,大人愤怒的咒骂,牲口不安的嘶鸣,混合在一起,凝成整整一大块压倒一切的声音。是的,是一大块。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块声音沉重的分量。它不是象水泥板那样会压在我们肉体上,而是现在就直接压在我们的魂魄上,使我们每个人都象承受不住似的索索发抖。

    小顺子停下来,恶狠狠地看了看门板,又惊慌地跳到窗口向外张望。

    焊着钢筋的窗外,是厚厚的、铅灰色的雨幕。这时,视觉已毫不起作用,外界的恐怖只是通过听觉在折磨我们。突然,一头毛驴又扯长嗓子喊救命似的大叫起来。这种粗犷的、兽性的哀嚎,象在我们已经不能承受的重量上加了最后一坨砝码,一下子把我们生的希望完全压垮了。我们明白了:革命群众已全部跑光;他们撇下了我们,和这头失群的毛驴一起等待死亡。小顺子首先大哭起来:

    “妈妈的!妈妈!妈妈的……他们还叫我当特务呢!妈妈……”

    他既是在骂人,也是在呼唤妈妈。原来,他和一伙小青年养了一条狗,起名叫“娜佳”,农建师参谋长下连队视察,小顺子唤着娜佳,“来,来,站起来,跟师首长握握手。”于是就被视为“目无领导”,关进牢房。听说,他还在自由的时候,他妈妈从天津来看他,风尘,地赶到连队。他高兴地扑过去喊道“妈妈的!昨天接你你不来,妈妈的!今天没接你你倒来了。妈妈的!……”现在,他在骂人的“妈妈的”之中,是真正想念起他的妈妈了。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现行反革命”“多事先生”蜷在炕角,滑稽地翻着白眼,翘起一根手指威胁地指点着我们,“唏、唏……多事、多事……”

    这个富农出身的会计,一天早晨在一面土墙上发现了“刘少奇万岁”几个粉笔字,慌忙报告给军管会,但是,查来查去,他本人却成了最大的嫌疑犯。他也就在漫长而艰苦的交代过程中精神失常了。现在,他只会说“唏,唏,唏,多事,多事!”我们都叫他“多事先生”。“天塌下来啦!革命和反革命都完蛋啦!”“国民党残滓余孽”——一个老机修工人猛地蹦起来,神经质地、嘶哑地喊叫着。

    “呜呜……呜呜……”这是蜷在西边墙根的小陈在悲恸地哭。他的罪名他自己不愿意说,但我们人人都知道。他把脸埋在膝盖里,两手抱着头,沉浸在伤心的黑暗之中。也许,在黑暗里,他一上又浮现出他那美丽的爱人的身影了吧,他竞越哭越晌,最后变成了大声的嚎啕。他的嚎啕,和小顺予天真的哭喊不同。这不只是对生命的留恋,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控诉。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号,使我们都震动得战栗起来。

    “你嚎什么?脓疱!你为什么不把老婆送给人呢?你嚎:什么?你为什么不把老婆送给人呢?……”农建师生产处技术员老秦抬起头,大声咒骂这个年青的农工,而且用了极其难听的脏话。他是一九六二年的大学毕业生,在上大学以前就入了党。前年夏天,他响应“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号召,组织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现在却作为“坏头头”被关进来。他一向是文质彬彬的,动作带有演员那种故作潇洒的气派。而今天,他突然一反常态。命运的作弄、人身的凌辱、不公正的处理,再加上现在死亡的恐怖,把在人类身上还没有全都蜕尽的兽性从他身上一下子引发了出来。在他瘦黻的脸上,只看见两道灼灼逼人的目光稻龇露出来的尖利的自牙。他的身子,象一头被打伤了的野兽,痛苦的蜷缩成一团。此时,他表现出来的一点残存的人性,仅在于他想安静地死去。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后墙上那团魔影又扩大了。它的边缘沿着土墙草泥的细缝向四周伸展,就象一幅太阳的图案……

    忽然,三个“刑事犯”不约而同一齐扑向小陈。一个揪住他的肩膀,一个揪起他的头发,一个捂住他的嘴。

    “……狗日的!嚎得人心烦!就是秦技术员说的:你把你老婆送给当官的嘛。活该,活该!谁叫你讨了个漂亮老婆!……”他们下手并不重,一个个脸上还带着疯人的笑容。他们不过是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发泄一下剩余的精力罢了。可悲的,根深蒂固的奴性在此时依然控制着我们。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起招呼大家合力砸开牢门,跑到安全的地方去,至少同革命群众一道,跑到沙丘上的羊圈去,却在这间死屋里自己作践自己。

    “这样子不对的罗!应该把我们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口抄!这是故意把人往死里整嘛”李大夫不停地用湖南腔的普通话反复唠叨。他颤颤巍巍地,不时用没有光泽的眼睛瞅瞅墙上那团魔影。那片写着“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从

    心里也激发出同等程度的对人的愤恨:下吧!冲吧!世界全部毁灭吧!什么宽阔的条田,什么青草茸茸的小径,什么武装连、农建师,连同我的肉体、希望、苦恼,遐想……全部冲走吧!既然人都咒开了自己的母亲,又有什么恶毒的念头转不出来?

    我也疯狂了!

    “唏、唏,唏!多事、多事……”

    天,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从窗口透进来的铅灰色的光慢慢变成一片阴森的黑影。一群“犯人”也在恐怖的紧张中渐渐消耗完自己的体力,感到了生理上的疲乏。这时,我们才发现,压在我们心上那一大块凝结起来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移去了,只余下一些拖泥带水的尾声。我们又陡然感到可怕的空虚,感到了被遗弃的孤独,而且有一种莫知所从的心慌意乱,就象乘着一只破船飘流在水天茫茫的大海上。顿时,我们象听到一声号令似的,一下子安静下来。这间牢房本来是连队的肥料仓库,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氨臭。听觉减轻了负担,嗅觉恢复了功能。这时,我们才觉得肺里象燃着一盆火,一直向上灼灼地炙烤着我们的喉咙。我们一个个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虽然吸进去的还是氨,但毕竟有股凉意。为了一点凉意而狠命地吸氨,氨气又使肺部更加灼热。我们的呼吸系统就在这样盼恶性循环中进一行吐故纳新……

    “喂!快来看,雨小多了!”突然,小顺子在窗口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着得救的欢欣。炕上的人没有下去,但都直起了脖子。是的,外面的雨声已不是浑然一片了,偶尔还能听到水面上冒泡的音响。啪、啪、啪……水泡一个个破裂,象一组组美妙的琶音。牢房里的人都舒了口气,抹去头上的冷汗,神经和肌肉开始松弛下来。

    “喂!你们是咋搞的?快来看嘛!雨小了,雨小了得儿龙的咚……”小顺子手舞足蹈地趟过水,扑到炕沿边上,挨个拍打着、拉扯着,还唱起了“天津时调”。

    但是炕上的人没一个理他。随着死亡威胁的逐渐消失,人性又在心灵里慢慢觉醒过来。我们不敢互相观望,人人都蒙曾把生活中通常不便绘人看到的隐事展示在大庭广众中一样,觉得有一种痛切的羞耻在啃噬着自己。老秦在被窝里蠕动着,最后蜷缩成只有枕头那样小,同时,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已经晚了。人性中的弱点——残存的原始兽性已经暴露过了。人,经过炼狱和没有经过炼狱大不一样;从炼狱中生还的入总带有鬼魂的影子。每一想到我头脑里会出现多么恶毒的念头,我就成了一个彻底的怀疑论者,怀疑善的、美的、真的东西背后都有恶的、丑的、假的面……

    第三章

    斯多噶派哲人说:死并不是死者的不幸,雨是生者的不幸。

    “水……水……”

    忽然,“三反分子”在被窝里微弱地呻吟起来。

    夜空,黑得黏黏乎乎的。连队也断了电。焊着钢筋的窗外已成了一片泽国,呆滞的、钢青色的波光映到牢房里,使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点黑黝黝的影子。”三反分子”宋征原来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现在,他两手慢慢挪到腹部,捂住自己的肚子。

    “水……水4这次我们听清了他呼唤什么。

    “咋办?李大夫。”我们仿佛都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表示自己又复原成一个人了,一个个从自己的铺位上挪到宋征身边。

    “舀缸子地下的水澄一澄,怎么样?”刑事犯之一、“贪污分子”马力向李大夫那个方向偏过头去。

    “不行。”李大夫权威地说,“满地都是碳酸氢铵,水里的氨是澄不清的。”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在被窝里说开了梦话。

    “水……水……”

    小顺子突地从炕沿跃到窗口。

    “喂——王——班——长!王——富——海,三反分子逃跑罗,反革命暴动罗,牛鬼蛇神开黑会罗!王——富——海!”

    他响亮的、鼓足了丹田之气的喊声,从水面刷地涌向远方。我们还能听见那带着金属般丝丝声的回音在水面回荡。小顺子喊一会,听一会,但是,没有点反应。

    “妈妈的!都死绝了连小报告都不理了。妈妈的!连特务的小报告都不答理了。”

    小顺子是牢房里的特殊人物。”连首长”看他年轻,在

    反。他最最“反动”的地方,就在于对人一视同仁,平等相待。劳教劳改刑满就业人员、地富子女、历史上有污点的“于战”,和出身好的人、复员军人、党团员、历次运动中的职极分子,在他手下都一律按政策规定享受同样的经济待遇,只要是公民,都有公民权。这样,就混淆了阶级界线,搞得“坏人不臭、好人不香”,后一种人怨气冲天。上面有人一挑,正投这些人所好,其中就有人怀着强烈的优越感和权力欲,把他平时一些言行收集起来,精选加工,编成一部“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罪行录”。他们先把和他在马圈里下过一盘棋的、曾在国民党兽医学校当过教官的兽医打死,然后宣布他曾向那个兽医打听过去台湾的路线,策动兽医和他一起投奔蒋介石。于是,关他就成了“非常必要、非常及时、非常正确的革命行动”了。起初,不过是斗来斗去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程式,叫他吃了些皮肉之苦。今天,为了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两周年,一大早就把他叫去,直到下暴雨才由王富海班长托着两腋拖了回来,象只落汤鸡似的,全身泥水淋漓。我们替他脱衣服的时候,看到除了额头破了一点皮之外,身上还有几处淤血斑。他一直昏迷不醒,倒也免受了刚刚那场恐怖。“唏、唏、多事,多事……”

    “……好大的西瓜呀…“甜呀……甜……”他的呻吟逐渐清晰起来,“好大的皂角树……西瓜呀……龟儿子,真安逸……浮眇、浮眇,我会狗刨……看哪个先到……安得儿逸哟,麻得儿甩……扁豆架下罗,喵儿!来,来,我们几个藏

    弹好似从胸膛顶了进去。

    “喂,王班长,王富海。”小顺子利用他的特殊身分先打招呼,“宋副……哦,三反分子宋征快玩完儿哪!妈妈的!你们要不赶紧想办法,**就专不成啦!”

    “人都在不在?”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王富海的

    声音战抖得厉害。

    “人一个不少。可你们要不快叫医生来,马上就要少一个啦!”

    “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医生吗?”停了一会,王富海问道。”报告班长,“李大夫知道指的是他,“可是这里又没有亮,又没有药,连水都没有一口,叫我怎么办?班长,连里有医生,医务室设备还是不错的,他要是死了,这个,这个……责任可不轻呀!”那时,给这个武装连队配备了军医。外面的王富海显然在犹豫,几分钟以后,他恢复了往常那种严厉的口气:

    “小顺子,你把人看好,少一个就找你我去请示连首长”

    “行呀,行呀!妈妈的!只要你把医生找来,少一个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使。妈妈的!”

    王富海哗哗地走了。一股清凉的、甜丝丝的夜风从王富海打破的玻璃缺口吹进来,小顺子扑到缺口旁,畅怀地呼吸着。我也下了炕,趟水走到窗前。

    夜空,出现了点晾胆怯的星光,黄黄的,一闪一灭。一片钢青色的浩渺的水,一直伸展到深奥莫测的浓黑的夜幕里。我们这间孤独的牢房,象一条搁浅的破船,沮丧地被围在一片汪洋中间。几声清脆的蛙鸣,又引起我对妈妈的思念:那一条铺着碎砖的小路,那一堵残破的颓垣。这么大的雨,家里的房子会漏的吧?要是妈妈病了,谁采给老人家做饭呢?妈妈常常催我“快三十的人了,该找个对象成家了。要是我病了,谁来给你做饭呢?”妈妈担心的,只是没人给我做饭,倒不是她没人服侍。平时,她老人家一分一分地节省,总想抠下一点钱给我结婚。但是,在省城里要养活两个人,水要钱,电要钱,房要钱,五十多块钱的工资,维、持下来已勉为其难了,结婚,又怎敢妄想呢?蹉跎至今,形单影只,连女朋友都没有找过,青春,就在刻苦的自我改造和勤勤恳恳的工作中悄然流逝了。现在,又被不明不白地送到这个死地,在暴雨下经历了一次炼狱的火,想到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抨击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引用的一位法学家的话,“一个人为了一个罪,在一生中数次受罚,这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不禁愤愤不平起来。再想到刚刚经历和现在还笼罩在头顶上的险恶,更是不寒而栗;对自己、对人,都产生了忧虑、绝望和恐惧。妈妈过去常夸我心软,是个善良的孩子,不知怎么,我现在觉得我的心突然变坏,变硬了……这窗前多好。这里没有氨臭,这里的空气甜丝丝的……这里有夜窑……这里闪烁着星光。星光逐渐近了、大了,星光中有妈妈的脸……妈妈提着小水桶,在铺着碎砖的小路上蹒跚……

    我就这样站在窗口睡着了。”多事!多事!多事!……”突然,“多事先生”在梦中大叫起来。我揉揉眼.卜努现肮脏的玻璃上透过了微微的晨熹。我的头脑发胀,两腿酸麻,只得仍疲乏地靠在墙上。

    “唏……唏……”这次不象是“多事先生”,我看见李大夫在炕上躬着腰,颤颤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么。”怎么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什么?”“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原来他们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么可能?刚刚他还是好好的。”“残渣余孽”说。”是死了呀,”李大夫带着恐惧的哭音,“刚刚……我早知道……”

    “啥‘刚刚’!”小顺子喊道,“现在是啥时候了,还刚刚,天都快亮了!医生为啥不来?妈妈的!医生为啥不来?妈妈的!”

    我们这才从梦里清醒:医生为什么不来?现在离王富海走时起码过了四个小时。

    我们又一齐围到宋征身边。马力不信似的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颓伤地说:“就是。心口都冰冰凉了。”

    死了。生与死的界线只此一步。早上出工的时候,小老头还腆着大肚子,自得其乐地、晃晃悠悠地扛着铁锹,对我说,劳动就是好,现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对他不满的烟也戒了,还学会了打炉子打炕;他深刻领会了毛主席要干部参加劳动的伟大意义;他还能再活二十年,紧跟毛主席干革命……还没走到桥头,他就被喊了回去。而现在,他的“心口都冰冰凉了”。

    “呜呜……”“残渣余孽”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他是个好人啊……呜呜……是个好人啊,说我是反革命还差不多,他是不会反的呀……呜呜……”

    “残渣余孽”在军阀的枪械所做了十几年工,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解放后一直在这个农场的机修厂干活。有人嫌他历史上有污点,借故降了他一级工资。他跑去找宋征。宋征一个电话,那人只得乖乖给他复了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那人一跃成了“革命大联合”的小头头,就把他送来武装连关进牢房。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国共合作”。

    他的悲哀,是真挚的。

    “呜呜……宋副师长死得冤啊。呜呜……宋副师长死得不明不白啊。呜呜……”

    看到一个身经百战的、军龄党龄比我年纪还大得多的人,一个踏踏实实、平易近人的老革命,就这样被一群无知的人、寻开心的人、有野心的人踢来打去,还不知用什么方法致了内伤,终于死在这凄风苦雨之夜,死在一片洪水之中,死在一群陌生的“犯人”之间,而且死前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死后家属又无法抚尸,只有一个“国民党残渣余孽”为他致悼词,为他鸣冤叫屈,我也不禁潸然泪下了。想起他弥留时的呓语,看到这样一个老革命在死前的昏迷中仍这样虔诚、真挚,不敢对施加于自己的凌辱表示一点异议和怀疑,我更感到自己象虫蚁一样地渺小和无力,更对凌驾于我之上的这种恐怖力量敬畏如神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蹲在尸体旁的老秦忽然握起拳头,用严肃的眼光对我们扫了一遍,说“对的!他死得有向题。李大夫,你说呢?”

    “事情是明摆着的啦!”李大夫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有什么办法?到处都整死人,有冤无处诉啦。你我都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呀!”

    天更亮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可以看出今天是个晴天。在屋檐下躲过暴雨的麻雀又很落漠、很寂寥地喳喳叫了。晨光从喷着红红绿绿的图案的玻璃窗外一点点渗进来,但人们的脸并没有因此而开朗,一个个还是满布愁云惨雾。现在已可以看清:宋征皱着眉,睁着眼,嘴角向上,露出一种狰狞的笑容。老头活着的时候,对人总是和和气气的,死以后倒现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我抽出他的枕巾,盖住了他的脸。

    “同志们!刀老秦在炕上站起来,又恢复了他夙常郝种演员的姿态,手往下一劈,并且奇怪地把我们称为“同志”,说“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天,以后,忘记了今天就等于背叛!”而正在这时,外面又哗哗地响起趟水声。他又急速把手一挥“散开,快散开!各就各位!节我又赶紧退回窗前。哗啷,锁打开,枪托一砸门。“连首长”刘俊穿着高腰雨靴,拿着一根削得笔直的树枝跨了进来。王富海跟在后面。他端着枪,光着脚,沾满泥污的绿军裤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刘俊两眼把牢房一扫,夸奖了我们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壮,要不是前额略嫌低狭,还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从公安部队复员的副班长,现在已经是这个不戴帽徽领章的武装连的“连首长”了。

    “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

    “报告连长:宋征死了。”只有小顺子有胆量打断他的话。

    “啥?”他象是吃了惊,脸陡地阴沉下来。”昨死的?嗯?”他气汹汹地跨到炕边,掀起枕巾看了看,“昨死的?嗯?李方吾,你说!”

    “这个,这个……”李大夫吓得嘴唇发抖。“这个……我……”

    “报告连首长”小顺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来到处喊疼,头疼、心口窝儿疼、肚子疼……”

    “谁问你啦!”刘俊瞪了小顺子一眼,“你说,李方吾。你是医生。”

    李大夫还是抖得说不出话。

    “嗯?肚子疼?……”刘俊思忖着,“是不是绞肠痧?

    老百姓说的绞肠痧,你们医生叫啥?”“说!”王富海把枪对李大夫一戳。“叫……阑尾炎。”

    “对了。就是阑尾炎嘛!过去我们部队有个战友就得这个病死的,跟宋征一样。主要是吃了饭就运动。王富海”“有”

    “叫两个人抬副门板来,收拾出去。”

    这时,刚刚窜入我心脏的毒素起作用了,突然有股强烈的报复欲使我不能控制地昂奋起来。

    “报告连长,”我向前跨了一步,“这块玻璃被打碎了。”

    “嗯?昨搞的?”果然,引起了刘俊的注意。原来,玻璃上有在“三忠于”活动中用红漆喷上的毛主

    席胸像,缺口呈三角形,斜边正从胸像的面部切过。

    “谁干的?”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

    “王富海王班长,”我兴奋地揭发,“他昨天晚上故意

    用枪朝这块玻璃上一掘。”

    “晤——”刘俊一下子泄了气,象多疑的麻雀一样歪着脑袋。王富海却马上惶恐起来,本来就不高的身子又缩了一大截。

    “晤——”刘俊终于平静下来,“王富海,把玻璃碴拣起来。别扔到垃圾堆上,放到办公室主席像的后面。以后你注意一点,别老冒冒失失的。”

    “是!”王富海急忙弯下腰,在水里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大概他的手被碎玻璃划破了,只见一缕鲜血悄悄地在污水里飘散开去。

    “现在,我跟你们讲。”刘俊又面向蹯在炕上的人,用树枝拍打着雨靴,模仿阿尔巴尼亚电影里德国军官的姿式,“现在……哦,石在,你回到你的铺位去。现在,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昨天你们就经过了考验嘛,很好嘛。现在,夏秋作物、瓜果蔬菜全部淹了,房子也倒了不少。但是,我们的方针还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点上,要大灾年夺大丰收,象大寨那样。我们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摹碲群众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你们呢?是和革命群众一道艰苦奋斗,争取立功赎罪、宽大处理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呢?当然罗!‘树欲静而风不止’嘛,你们当中肯定会,有入乘机眺出来表演的。好我们正要在这场抗灾中狠抓阶级斗争,抓出几个典型。从今天开始,革命群众要大干了,男女劳力统统上阵。管你们的,换个女班长,是贫下中农、共青团员。你们不要以为换了女战士,你们就可以捣乱罗,逃跑罗。我们就是要这样考验考验你们。谁敢试试无产阶级**的强大威力,我们欢迎……关于宋征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嘛,和自然灾害一样。要奋斗,就会有……哦,关于宋征的死,不准你们互相议论,不准外传消息。从今天开始,信件一律要检查,家属一律不准探望。如果发现你们不老实,当场铐起来!不信,你们就试试……”

    我的老领导就这样被抬走了,放在一块湿漉漉的门板上,我刚刚象得到天授似的想出的伎俩也落了空,悲伤和羞愧的眼泪又悄悄流了出来。

    随后,王富海端来一盆玉米饼,发给每人两块。

    “大家节约点吃。”王富海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这就是一天的饭啦。都吃了,晚上就没啦。要喝开水也没有,反正外面有的是水。大家凑和点吧。连首长还特别关照,吃完饭歇一会再出工,别得了阑尾炎……”

    “妈妈的谁知道晚上还活不活……”

    小顺子和“多事先生”很快把两块玉米饼都吃完。其他人先还迟疑不决,但最后还是把一天的饭全报销了。

    看已经被洗得发黄的绿军装。而就这种装束,在我们眼里也

    陈两个年青小伙子归在一名“孙二娘”式的女战士麾下(可是小顺子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觉去了);老秦“一贯不认罪服管”,单独由一名“顾大嫂”式的女战士看押,“多事先生”这个抑郁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这个白面书生,是属于既老实而又身体较强的一类,由她亲自带领。

    啊!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空气清新凉爽。从充满氨臭的牢房出来,我头晕目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关心多于呵叱。这时,只要两个平和的字眼,就能给人以温暖。我心头好过了一点,定了定神,才看到:灾情的确是严重的。目之所及,不过是被淋得象一坍坍烂泥的土坯房,和环绕房屋的东倒西歪的树木;已经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凄凉的荒冢(我们那间土坯牢房没有倒塌,简直是不可解释的奇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吹起无数细碎的鳞片。大自然以万物为刍狗,她并不以为这对人是一场灾难,仍然到处炫耀她的美丽。我不觉叹息了一声。“昨哪?不好走吗?”她以为我在叹行路的艰难,“来,让我走前面。我路熟。”

    红润匀称的小腿,矫健有力地趟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涟漪,在小腿肚四周轻漾。这个印象,好象开始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热流在搏动,感到一种异性的美对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来——我也是个年青人。

    远远的,其他几个女战士都按条例规定走在“犯人”的

    贫困,那样一位威风凛凛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善意,又不自觉地萌生出来。

    “先急救吧。”我说,“从这里趟水到羊圈,至少要趟半个多钟头,到那里,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来。他有办法。”

    “好,好……”她信任地对我连连点头,其中不无亲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过来——”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里趟过来,略施小技,不一会儿“连首长”夫人就苏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这趟可过了次鬼门关呀……”“连首长”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那死鬼不顾家呀!就知道**妈的革命呀!革得他妈的家里都死光他也不管呀……”

    “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撅着丰满的嘴唇,象哄孩子似地劝慰着;用滚圆的、长得很好看的手指替“连首长”夫人理顺头发。”好了,嫂子!人家连长干的是革命,是国家大事,别怨他……”

    这一上午,就因为出了这件大事而在忙乱中过去了,谁也没有干一铁锹活。我们轻松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来,就感到饥肠辘辘,玉米饼都吃完了,只得无精打彩地爬上炕,靠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

    一会儿,门又轻轻开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门口。我们都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盯着她,看她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中饭。

    “石在,你出来一下,”她招呼我。眼里闪耀着羞涩的起风了。风徐徐地刮过水面,拂起她颊边那一绺新月般“谢谢。”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这……这我不习“你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进去。”

    “哦,”她仿佛从自己的思索中惊醒过来,“你进去吧……”

    停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听见她抖抖索索地把门锁上。”什么事?”大家好奇地问我。我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一股狭隘得可笑的英雄主义,把刚刚的事情气愤地说了出来。“晤,唔……”老秦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嗨!妈妈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说。”小顺子扑到窗口。”喂——乔班长——”

    她又哗哗地趟回来,在窗外问“啥事?”

    “你不是有块饼子吗?”小顺子嘻皮笑脸地,“来,咱们给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了。”“是吗?”她高兴地从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块玻璃缺口把饼子递进来。

    “好了!”小顺子捧着玉米饼到炕边上,“来,咱们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今日同饮庆功酒,甘洒热血写春秋。来这块大一点,给石在,这一块给李大夫……‘多事先生’你还伸手呀?妈妈的!你别吃了,吃了事儿更多!……好,一、二、三,开始,吃!”

    一口饼子细细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象有了点精神。老秦问道“小顺子,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姓乔?”“嗨!好嘛您哪!全团一枝花,武装连的大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名叫乔——安——萍!”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团场来的呢?”老秦又问。

    ‘“不知道是谁的小姨子,从老家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别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包括咱们‘连首长’在内。为啥叫她来看押咱们?这就是照顾,懂不懂?大里干活苦得很,尤其是现在。看咱们多轻松,谁都知道咱们不会跑,背着一杆枪,样子货!”小顺子滔滔不绝地说,“可这姑娘有点冒傻气,一会儿跟着刘俊这帮人喊‘打倒、打倒……’一会儿又跟他们辩论: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还认真得不行。刘俊他们把她当玩意儿耍呢,瞧吧,迟早她要栽在这帮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来这个连队地势较高,大渠缺口冲下的水,只是从这里漫过,就涌到东南方向的荒滩上去了。道路两旁的深沟里虽蓄满了水,而道路上有的地段已现出了路面。通讯员骑着没有备鞍子的、满身泥污的马,在断断续续的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跋涉。路边电线杆上的电话线,又开始嗡嗡作响。到底是负有特殊任务的武装连队,尽管遭到这样的自然灾害,但通信和电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为啥不一个人吃饼子?”走在路上,她悄悄问我。我没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她并不带讽刺意味地说,“可你饭要吃饱,以后有了吃的,你就一个人吃。”

    “哪来吃的?”我奇怪地问她,“每个人不就是一份吗?”!

    “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并且腼腆地向我笑笑,又改变了话题,“他们说你文化很高,是吗?”

    “也没多高的文化。”我谨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靥和正在我腰侧晃动的七九步枪怎么也调和不到一起。

    “我挺喜欢有文化的入。这里的人,都野得很。”她好象还叹了口气,“他们爱唬弄人,欺负入……”

    我象狐狸一样小心钻入什么圈套,默不作声。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却在一旁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