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我知道后来的事,已经是在师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拖着支离的病体回到师部机关的时候了。原来,在那第二天——十月五号早晨,兵团军管会就派来军代表把我们从那个武装连接回师部。名义上是转移看押地点,实际上是重新调查宋征死亡的原因。当然,这是宋副师长的老首长起的作用;她替我们寄给王玉芳的信终于达到了目的。除我因昏迷不醒之外,其他人都向兵团军代表如实写了旁证,其中自然以李方吾李大夫的证明为主。调查结束以后,这个“学习班”也没给谁定案,也没给谁平反,就一风吹地解散了。
我没有回家。我不忍再看母亲临终之地。那个所谓的家,全送给料理我母亲后事的邻居赵老师了。而不久,我也被下放到另一个偏僻的团场去了。
我在那个团场生活了十年。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带着两鬃自霜,噙着眼泪,拿着改正的文件和调令,到我现在工作的单位一一省出版社来报到。从此,我走到了阳光下。
她没有死。我从医院出来就打听到:给我信的那‘天晚上,她换了一身新的绿军装,偷偷摸到连队东边的那个大水坑——就是我救起刘俊妻子的地方,纵身跳了下去。可是,被紧跟在后面的王富海发现了。她被捞起以后,绝食、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和王富海结了婚。后来我又陆续知道:第二年七月;她生下了刘俊的女儿(这大概只有王富海、她和我三人知道)。过了两年,又生下一个女儿,这才是王富海的。“……有时候,遇到伤心事,觉着过不去,过不去了,可时间一长,也就过来了。”听到这些消息,我耳边总回响起她过去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省农业局给宋征开追悼会时,我也接到了通知。在省委大院,碰到刚从小汽辈上下来的王玉芳。
“呀!小石。啊,现在应该叫你老石了!”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花池旁边。她还显得精力充沛,只不过鬓边也添了自发。她握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老宋,他……全亏了你们……”就说不下去了,我们都强忍住心中的激动和眼里的泪花。最后,还是她先开口,还象过去那样,精明、爽利,旋窟哲栗溜滔不绝。“怎么样?现在好了,吧?纺在旅上发表的关于真理的标准的文章和诗我都看了。好得很!想不到你还能干呀!啊,我想起来了:是哪年?就是林彪摔死的第二年吧,我接到过从那个武装连来的一封信,好象就是那个姓乔的,打听我侄儿,也就是你的情况。你说荒唐不荒唐,我成了你姑妈了!还说没别的意思,就问你身体好不好。我摸不清情况,没敢回信……”
我能说什么呢?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她已经生下第二个孩子后,还在惦记我身体好不好,还把我的谎言当作真话。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在写信以前对我的思念,想象得出她的忧虑、她的痛苦、她的希望,她思想里反复的斗争;也可以想象得出她久久接不到回信时的失望和伤心。
我能说什么呢?可能直到现在,她坐在火车里,幻想光阴一霎间退到十二年前,而她又顺利地偷到了钥匙,在她身边坐的不是王富海,却是和我一起向她家乡比翼双飞时,还把我的谎言当作真话吧!
回到省城以后,第一个来看我的是老秦。他非拉我到附近的酒馆“喝两盅”不可。原来,他和我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一九六八年他从“学习班”出来后,就积极地投入到派性斗争里。凭他的知识和能力,很快就和省里当时有势力的人挂上了钩,一时,他竟成了省农业口的一位风云人物。
“……老实说,我没什么其他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两杯下肚,他有点醉意地说,“什么信念,什么原则,根本谈不到了。一想起咱们在武装连关的那些日子,想起那种恐怖,心里就象着了火一样,就象发了疯一样,管他什么对不对来吧!咱们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就用他的本领和到手的权力,把原来整过他的人一一整倒。那个武装连的“连首长”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受不了而活动调回老家的但他自己也没有逃脱。一九七七年“揭批查”运动中,他又成了清查对象。只不过他没有什么激起民愤的劣迹,才比较早地解放出来。“……真是一场恶梦呀!现在,我想重新搞科研,干点事业,可是已经力不从心了。过去在大学里学的一点东西,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真羡慕你,你还能行。唉!这十来年,我的精力都放在这种斗人的革命上了。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来年呢?……”
他握着酒杯,瞪着发红的眼睛望着我,象等待我的回答似的。这又使我想起哪部电影里的人物。
我知道,要重建生活,必须要有很不寻常的精力才行。不过,从他醺醺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他原有的炯炯光芒,我相信,他是能重新干些正经事的。可是,我想到王富海,这个无知的农村小伙子,本来是可以学点文化和技术的,但长期以来被人当作狱卒,当作打手使用,致使他除了看押别人就一无所长。现在,按照一种社会生态学的规律,在社会生物链上缺少了他所依赖的一环,他就茫然若失,落拓下去了。不过,我也祝愿他能重建生活,因为在他身边,有我爱的人。
李大夫现在已经退休,但还担任市医院的顾问。小顺子已回天津顶替他妈妈的工作。临行前,曾带着他白白胖胖的爱人和白白胖胖的孩子,提着一筐成鸭蛋来出版社看我。”残渣余孽”也退休了,在家照看他的孙子。马力,小陈、其他所谓刑事犯的问题早就解决了的,现在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劳动。多事先生的书写反标’,案当然已彻底平反,现在他除了“多事、多事”外,也能说些别的话了。
从医院出来,得知她没有死,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她给我的那封信,象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结束了我那一段恐怖的经历。而也正是她使我最终醒悟过来,并且把我的怀疑、痛苦、惶惑、动摇,引导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认识这一条最简单而又最基本的原则花了多么大的代价啊!我知道:她的肉体虽然被捞了上来,但她把她的青春和爱情,连同我的青春和爱情都一齐埋在水坑底下的淤泥里了。
我——一个软弱而浅薄的、苟活下来的无神论者,虔诚地祈望:我们要永远坚持这个原则人民保佑吧!
一九八。年八月——九月区党校——自芨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