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柳述因掌管仁寿官禁卫,住在官门附近的一幢馆合里。这会儿,他正在怒气冲冲地亲自监督鞭挞几个违犯军纪的禁卫士兵。
事情发生在中午。柳述像往日一样沿官墙外围一路巡查禁卫哨所,那些哨所就是一个个在山崖石壁上开凿出来的洞穴,一人多高,五六尺宽,纵深也有四五尺,三四个兵卒站在里面也不算太拥挤。
远远的,柳述看见一个哨所里冒出一缕缕青烟。渐渐走近了,又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柳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看,几个士兵点燃一堆木柴,柴火上正架烤着一只野兔,看样那野兔快烤熟了,浑身金褐色,吱吱的冒油。
柳述见状,怒不可遏。皇上早有旨令,仁寿富一带禁止狩猎,更何况是在皇上病重的非常时期。柳述气冲脑门,不问青红皂白,抬脚踢翻了烧烤野兔的支架,又举鞭抽打几个哨兵,边打边骂:“你们这些饿死鬼托生的混帐东西,竟敢违禁狩猎,打兔子吃!”
士兵挨长官打骂本是常事,无需去分辩对错道理。可今天这几个士兵中偏有一个傻呼呼的,开口说:“大人,这只兔子不是我们打来的,是它自己跑进哨所里撞死的。”
他说的是实话,皇上有令,仁寿宫周围一带禁止狩猎,这样,岐山里的飞禽走兽越来越多。因为人不猎杀它们,它们渐渐地也就不害怕人了。仁寿宫墙外,走兽与人相随而行,野兔跑到哨所避雨的事已不鲜见。这些,柳述也并非不知道。
即便是这样,是实话,也不能说出来,至少不该在此时说出来。你说出实情,那倒是长官错怪你了,错打你了,你也不想想,长官能错吗?你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见长官错过?你傻乎乎地辩白几句,存心让长官无法下台,正是火上浇油。
果然,柳述暴跳如雷,大吼道:“大胆奴才,还敢狡辩。来呀,把他们几个统统绑了,带回去严加责罚!”
柳述是个年轻公子,父亲曾是北周旧臣,与文帝有同朝之谊。文帝登基后,其父转仕隋朝,礼遇厚重。柳述靠父亲荫护,先是当了太子杨勇的亲卫,后娶兰陵公主,成了文帝的女婿,随即拜兵部尚书,参掌机密。柳述知道自己没有军功,突升高位,掌握兵权,恐怕下属不服,所以常常无事找事,或借事生事执法用刑,以此震慑威服将士。
柳述将犯纪的士兵带回馆含,捆绑在房檐下的廊柱上,先给每人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然后又问犯禁狩猎之罪。谁知道,几个士兵因区区小事遭到如此毒打,心中怨恨不服,都众口一词,说根本没有狩猎,是那兔子自己撞进来的。
柳述左右为难了。人都狠狠地打了,都没有一句口供。没有口供,能不能治罪先不说,自己真的无法下台。总不能为这点事把人打死吧?这可如何是好?
柳述正在左右为难,忽有皇宫内侍前来宣旨,召他即刻去大宝殿面圣。柳述心里一惊:出了什么事,这么紧急?就吩咐侍从先将几名犯事的兵士禁闭起来,等他回来后处治。便和内侍一道急忙奔向大宝殿。
柳述赶到大宝殿,见皇上依旧躺在御榻上,虽面容憔悴,神色却也安然,没有病情恶化的征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转而又有些疑惑:既然病情没有加重,为什么这样火急把我召来?殿内也没有别的大臣,连宣华夫人和皇太子都不在御前,就是说,皇上要单独见我……
柳述一边暗自思忖,一边跪下身去恭请圣安。文帝见柳述来了,似有如释重负之感,不等行完叩见之礼,便挥手命左右侍卫全部退下,然后,气息短促地说:“爱婿,快召皇子前来见朕!”
皇子?柳述一愣,心想,是皇太子吧?是皇上说得急促,还是自己听模糊了?于是就答道:“遵旨。臣即刻去大宝侧殿,召皇太子晋见陛下!”
文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忙更正说:“不是杨广,是杨勇,睍地伐!”
“噢?不召杨广,反召杨勇,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述这样问是应该的,杨勇四年前就被废了太子,降为庶人,一直囚禁在长安城里,现在突然要把他放出来,还要召来仁寿宫面见皇上,这可是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柳述不得不问明白。
文帝脸上现出痛苦难堪的表情,迟疑着想开口说话,又几次欲言又止。可是这么大的事若不讲明白,谁也很难完满地执行。好在柳述是当朝驸马,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算外人,对他说出家丑,不算外扬。于是,文帝咬了咬牙说:“杨广这个畜牲,禽兽不如,竟敢趁朕重病在床,对宣华夫人无礼。朕要立即废黜杨广,重立杨勇为皇太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唉!也怪朕耳目昏聩,当时偏听偏信了独孤皇后的煽惑。是独孤皇后误了朕的大事呀!”
原来如此!
说实话,柳述对皇上说的这件事并不十分看重,这种宫闱艳事哪个朝代没有?若因此事而定废立,是不好向朝野交代的。再说,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无力主掌朝政,由我柳述去串通废立太子,事成了还好,万一有点差错疏漏,谁能担当得起?杨广少年为将,南征北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绝不会甘俯命运,任人摆布。况且还有杨素一伙相助,我柳述对付得了吗?不过,皇上说是独孤皇后误了他,这是句实话。可是,事到如今才看明白,不是有点太晚了吗?
文帝见柳述默默不语,有点急了,说:“爱婿,还等什么!速去长安传朕敕命,恕杨勇无罪,要他秘密赶赴仁寿宫,朕要托付他大事!”看来圣意已决,不办是不行了。柳述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柳述与杨广不合由来已久,在皇亲中也不是秘密。当年,兰陵公主十八岁新寡,父皇怜她来日方长,要给她另择佳婿。文帝属意青年公子柳述,而当时的晋王杨广却一心想将兰陵公主配与萧妃的弟弟萧场并为此事几次上书父皇。
经过一番斟酌,文帝还是决定把女儿嫁给柳述,杨广因此大为不悦,但又奈何不得,只能在心里记恨柳述。及至柳述升为兵部尚书,就渐渐变得恃宠骄横,有时在杨广面前也要端一端架子,更惹得杨广反感厌恶。
柳述也因杨广曾在自己的婚事作梗而心怀不满后来,得知皇上要立杨广为太子,就多次见驾密谏,劝文帝打消废立念头,文帝没有听取谏言,还是废掉杨勇,立杨广为太子。
两人之间的芥蒂,彼此了然,只是心照不宣。有文帝在上,一个是皇太子,一个是当朝驸马,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貌台神离。若是文帝一旦不在了,两个人会闹出点什么事来,那就很难说了。
因此,柳述想:皇上已是风烛残年,就算捱过这场重病,晚年的日月也不会太长。自己与杨广的嫌隙是无法弥合了。皇上健在还行,不至于把我怎样。一旦皇上宾天,杨广继位做了皇帝,我柳述会有好下场?真是苍天有眼,杨广终于被皇上揪住了尾巴,要废掉他的太子。而且面授机宜,将这等大事交给自己办理,天助我也,正好借皇上威权,除去我自己的后顾之忧!借风吹火,无需用力,何乐而不为?想到这些,柳述不再犹豫,俯身对文帝说:“陛下,臣这就回去拟诏。写好诏书后,即来请陛下过目,并用玉玺,再派人带诏书速去长安,召杨勇来此。”
“这是机密大事,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遵旨。”
文帝点点头,两眼一闭,不再说话。处理这件大事之后,他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再说,杨广怏怏不乐地回到大宝侧殿。他斜倚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简册来读,想借此排解心中的烦燥。当年,昭明太子召天下著名学士研讨典籍,荟萃秦汉以来名篇,汇成《文选》三十卷。这是一部让杨广爱不释手的书籍,他常常随身携带,还说过:“《文选》可以当饭,可以忘忧。”然而此时他手持书卷,却怎么也读不进去,眼睛直盯着书页,那上面的行行小楷字,已经变成了一堆黑点。
刚才在母后遗殿的那阵冲动,现在已平息下去,替代冲动的,是一阵强过一阵的焦虑和忐忑不安。宣华夫人惊恐慌乱的目光和喃喃无力的哀求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他拥抱着宣华夫人的时候感觉到,开始她的确想挣扎,很快就变得半推半就,如果自己继续再有什么动作,她便会顺从,也许她正企盼着自己的动作,可是不敢确定,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自己很是遗憾。宣华夫人会不会因此而觉得失望?杨广也不能确定。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宣华夫人由于自己的冲动而惊恐害怕,不知所措,脸色都变了,心里肯定乱成了一团麻。这就让杨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