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城?”杨广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堂。
“是取东南西北天地六合之意,为天子之居。陛下,这六合城一朝可以合成,一夕又能拆卸运走,非常方便,适于远行。如再有陛下亲征大漠北疆之类的事,比住帐蓬舒适得多。”
“哦,还有这么巧妙的宫城?”杨广高兴了,“何卿,你真为国事,也是为朕费尽了心机呀!”
原来,这是一座用木板拼合的城池,城中也有拼合的殿宇,起居坐卧及饮食器物一应俱全。
车驾进了城门,杨广越看越高兴,立刻吩咐入殿休息。
杨广在殿中坐稳,内侍呈上了那个从老汉手中要来的菜团子。这时,菜团子表面已用水冲洗干净,用一个玉盘盛着,放在御案上面。
杨广对着菜团子左看看,右瞧瞧,端详了半天。菜团子是黑绿色,其中有七八成是菜梗菜叶,只用了二三成黑呼呼的面把菜粘合成一团。杨广愤愤地一拍御案:
“役夫吃这种东西,怎么会有力气干活,通济渠到哪年哪月才能挖成?朕早有旨令,各地都要开官仓、义仓,供河工食用。地方官员为什么总是阳奉阴违!”
自开皇以来,文帝便制定了置仓积谷的制度,以防荒年。仓有两类,一种是官仓,一种为义仓。官仓积储租调粮米,供朝廷使用,荒年时乜赈济饥民。义仓是民间自置的公共粮仓,丰年按贫富分等纳粮储入,委以乡官掌理,遇有灾害歉年,就在当地赈给。
杨广在诏令修建东京新城时,就令在洛阳置造了兴洛仓,仓城周围二十余里,有三千个粮窖,每窖可储谷八千石。又在洛阳北面七里处置回洛仓,仓城周围近十里,有三百个大窖。仅洛阳附近两个官仓就储备谷米两千八百万石,何况还有地方官仓、义仓。开河役夫再多,供他们吃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从洛阳西引谷水、洛水入黄河一段河渠工程,由洛阳令立军令状承担。何稠兼任开河副监,看到皇上动了肝火,立即吩咐下官将洛阳令召来查问。
洛阳令也在工地监督,听说是皇上召见,不知自己这段在哪里出了披露,慌慌忙忙赶来六合城拜见。
杨广见洛阳令跪在殿下,反倒用很和蔼的口气叫了一声:“洛阳令。”
殿下跪着的那位赶紧应答:“臣在。”
“你吃过饭了没有?”皇上问道,语气越发亲切和蔼。
“这个……陛下,微臣午饭已经吃过,晚饭……还没吃。”洛阳令嘴上答着,心里犯了嘀咕:皇上怎么了?未时刚过,哪有在这个时辰吃晚饭的!
“哎呀,洛阳令,”皇上叹道,“你为开河督工,十分辛苦,千万不可饿坏了身体。朕将这玉盘里的食物赐给你,就在这里吃下去,权当垫补垫补。”
内侍将玉盘端到洛阳令眼前,他只看了一眼就傻了:这,这是什么东西,也是人吃的?但是只在心里想,嘴上却说:
“谢皇上隆恩!”
洛阳令哆嗦着双手,把菜团子送到嘴边,硬梗着脖子,翻着白眼,使出浑身的力气,才一点一点把菜团子咽下去。他原以为是自己管辖的哪段河道出了毛病,却没料到皇上召他来是赐给他这东西吃。他心里发毛,又不敢多问。
皇上又开口了:“洛阳令,这个东西好吃吗?”
“陛下,好……”他本想说好吃,按常规,皇上赐的食物能说不好吃吗?可是一想,不对。因为他发现皇上的脸色越来越不对。要回答说:好吃。他再端来十个二十个的赐给你吃下去,还要不要命?再说,难道皇上自己不知道这玩艺儿好吃不好吃吗?睁着眼说瞎话,找死啊!
洛阳令的心眼在瞬间转了几转,终于如实禀奏:“陛下,这种食物实在难以下咽。”
果然不出他所料,皇上的脸面耷拉下来,比刚才长了许多:
“你倒是说了句实话。既然如此,你怎么能让河工吃这种东西?怎么不遵朕的旨意开放官仓、义仓,供河工吃饱?还是你把河工的口粮克扣了?”
一连串的发问,才让洛阳令明白了皇上的意图,他连忙伏地稽首,说:“陛下,小臣冤枉!小臣怎敢克扣河工的口粮?供给河工的粮食都是开官仓,按人定量逐日发放,斤两不少。如有克扣,一定是下属中出了仓鼠蛀虫!”
杨广严厉地说:“下属所为,也是你疏于监察所致。朕限你三天之内查清此事,将那些胆敢克扣河工口粮的人依律问斩,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姑息。然后专本奏来。三天之内,如查不清楚……”
不等皇上说完,洛阳令又连忙叩头:“小臣自缚面驾,任皇上随意处治!”
听了这话杨广的脸色才有了点缓和,说:“开挖通济渠,沟通江、淮、河,是千古盛事,上下务必齐心协力,克期完成,怎么能吝惜一点粮食?役夫要出工出力,吝啬体力,偷懒怠工者,严加惩处。官府的粮食也要给足,官员皂隶有克扣粮食,私肥中饱者,更要严加惩处,直至问斩!”
说着,又转向何稠:“何卿,此旨由你口传开河全线,一体遵行!”
何稠立即跪伏应道:“领旨。”
当晚,杨广驾宿六合板城。
城墙上,提刀执枪的铠甲禁卫彻夜巡逻,在城外四周,距城墙十几丈远的地方,还安置了几张弩床。这当然也是何稠设计的。弩床的机关由绳子连接,只要有人接近六合城,绊动绳子,弩机便会自动旋转,向着绊动绳子的方向放箭。机关极其灵敏而且准确,放出的箭几乎百发百中。
第二天清晨,巡守士兵出城查看,只见果然有几处触发了弩机,除射倒了几只野兔外,还射杀了一个老汉。
看他一身尘土、两脚黄泥的样子,就知道老汉是从开河工地那边来的。可是,一个开河的役夫半夜三更摸到皇上的行宫外面来干什么?巡守士兵和闻讯陆续赶来的几个内侍,围着老汉的尸首,纷纷议论猜测。说他不愿服役开河,心怀怨恨,想趁夜色摸进行宫图谋不轨?不像。他身上没带任何利器。相反,在他中箭倒毙的地上,散落着几个白面馍馍、几根线香和一个长生牌位,像是来祭天祈福的。那个牌位上却写着:
“大业皇帝万寿无疆!”
这时,从城中又走过来一位内侍,分开众人,躬身仔细瞅了瞅老汉的模样,说:“哦,原来是他呀!昨天,我就是从他手里要来菜团子,呈给皇上的。怪了,他怎么拿着白面馍馍跑到六合城外来了!”
经他这一说,大家都猜出了七分缘由。大概是洛阳令在御前受了申斥,奉旨回去查办克扣河工口粮的属吏,又做了白面馍馍分发给河工们吃。这老汉感激圣恩,无法表达,就在夜里怀揣馍馍,拿了线香和皇上的长生牌位,到行宫外边来祭天,为皇上祈福。没想到触动了弩机,被乱箭射死。
一伙人都为老汉空怀一片好心,却屈死在六合城下而叹息。
中国百姓真是可叹可怜,平生别无所求,只盼着地方上有一个好官,国家有一个好皇帝,好让自己能安安稳稳地过几天衣食温饱的好日子。受了些许恩惠,就感激涕零,躬腰屈膝,山呼万岁,还要想方设法献礼报答,生怕皇上不懂得自己一片赤诚忠心。就像这位老汉,得了几个白面馍馍,就感到皇恩浩荡,消除了开河苦役的疲劳,半夜里跑出来祭天祈福,祝愿好皇上万寿无疆。然而,皇上的寿命能否无疆尚未可知,他的生命却被皇上的弩箭射杀了。
归根结底,一个河工的性命无足轻重。即便他不在半夜误触弩机而死,不知道哪一天也会累毙在开河工地上。开河以来,由于工期紧促,立了军令状的官吏们催命似地逼迫河工没日没夜地干,累死病死的役夫不止千万。他们被随便掩埋在工地两边的土地里,连个坟冢也没有。
射杀的野兔,被禁卫们提去开膛剥皮,成了餐桌上的佳肴。误触弩机的老汉也在附近挖个坑草草埋掉了事。
内侍将此事禀奏皇上,杨广极为高兴,即刻召见何稠,夸他的弩床、弩机、伏箭一套机关造得好,为保圣驾立了大功。为此赏赐何稠千金,以资鼓励。
皇上巡视开河工地的车驾继续前行,六合板城及城外设置的弩床、弩机也已拆卸装车,随驾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