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夫人跪在香案前接了驾,萧后亲自上前扶她起来,仔细端详着她:此时的宣华夫人虽在病中,却风姿不减,就像一幅寒山瘦水的画卷,尽管不如那阳春烟景明艳,但更加清丽动人。萧后说:“皇上命我来探望夫人。夫人近几天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宣华夫人说:“谢皇上、皇后隆恩。我这身体总是这样,不是什么重病,却一直也没什么起色。”
萧后问:“服了什么药没有?”
“御医来看过,说是邪气入内,伏而未起所至的沉滞、抑郁。这种病单凭药汤不能祛除,还得宽心调养才行。”
萧后说:“治病疗疾,半在药石,半在人事。心是五脏之君,君道正,国无危难;心气平和,四体自然安康无恙。”
宣华夫人赞同地点头:“皇后说得极有道理,我就是欠缺养性之道。也知道光靠药物治不好自己的病,然而往往又不能自持,做不到心气平和。”
两个人说着话,进到了金凤院的馆合坐下。萧后命随行太监抬上两个大瓮来,瓮盖还没打开,就从缝隙中溢出一缕缕清香,在屋内悠悠飘散、弥漫开来。
萧后说:“这是我日常服用的茶蜜鹿茸膏,用茶花蜜和鲜嫩带血浆的雄鹿茸熬制成的,对身体虚弱、神智倦怠有滋补强壮的功效。虽然不是什么偏方灵药,但长期服用可以养生,有益无害。”
宣华夫人说:“皇后将自己服用的珍贵药物送给我,真让我感激不尽!”
“咱们之间不必客气,”萧后真诚地说,“你治病要紧。我身体还好,服用这些东西不过为了养生。再说,用完了还可以叫宫里再熬制就是了。”
金凤院的侍女将两瓮茶蜜鹿茸膏抬下去。萧后又让随行宫女打开两个木匣,拿出里面的香囊、钗钿、金银等物品,分赏给金凤院的姑娘侍女们。萧后说:
“这些日子,你们服侍夫人还算周到勤快,也受了不少累,这些东西赏给你们。今天我和夫人随便叙谈叙谈,不用你们侍候,你们都到外面玩去吧。”
姑娘们高兴极了。得了赏赐,还能出去玩,真是难得的好事。一个个叩谢了皇后,连蹦带跳地出了院门。
说心里话,宣华夫人对萧后也存有戒心。因为她知道,皇后对妃子,特别是对皇上宠爱的妃子,历来没有不怀妒恨的。先帝的独孤皇后的妒恨之心就名震朝野,竟敢将文帝宠幸的宫娥活活打死,气得文帝独入深山。宣华夫人得到文帝的恩宠,也是在独孤皇后驾崩之后。当今的这位萧后,虽说不像独孤皇后那样心狠手辣,但是女人的忌妒心不能没有。谁都知道,皇上对皇后的宠幸,最容易被爱妃动摇。所以,只要皇后健在,爱妃就不得不常怀戒惕之心。
可是今天的萧后,实实地让宣华夫人大为感动。她的言语举止,没有那种女人与女人的,尤其是皇后与妃子之间的客套虚伪,也没有皇后盛气凌人的尊严,而是和蔼平易,真心地关心自己的身体和病情,两人的感情距离在一瞬间拉近了,甚至几乎没了障碍,至少在此刻是这样。
萧后看看室内只剩下她跟宣华夫人两个,便悄声问道:“听说你上表皇上,请求暂免驾幸金风院,这是何苦昵!”
“唉!”宣华夫人一声轻叹,“皇后,我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怎么能见皇上?不见好些,见了,说不定皇上会失望的。再说……”
宣华夫人欲言又止,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萧后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话头:“再说什么?你是觉得体力虚弱,怕到了夜晚应付不了皇上,不光自己不能尽兴,还闹得皇上不痛快,是吗?”
宣华夫人两腮一红,点头应了声:“嗯。”
“嗨这就是你不懂了。”萧后开导地说,“人人都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事是一乐趣,可乐趣有什么用,就少有人探究。乐趣的最大用处,就是平和心气、调养精神呀!你也知道自己的病不是药物能治好的,要靠平和心气,调养精神。可是,你不叫皇上到金凤院来,那要紧的乐趣没有了,心气怎样平和,又哪里来的精神?”
听了这番话,宣华夫人真要感激涕零了。两个女人之间谈这些话并不为奇,而共有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能有这样的谈话,就非常难得了。宣华夫人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看看萧后,又埋下了头。
看她这副表情,萧后误会了,说:“嗨,又不是小姑娘了,还害羞吗?古人对房中术就很有研究。所谓男女间事可强身健体,说的就是男女可以通过房事相互滋补。以前,你大概光知道男人能采阴补阳。其实,只要适度得当,那种事也能为女人采阳补阴哩!”
“皇后,没想到这里还有很深的学问昵!多谢皇后指教,以前我还真没想过。”宣华夫人终于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萧后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卷书,递给宣华夫人。
那是一卷专藏于后宫的“春gong图”。宣华夫人随手翻开,瞥了一眼,就觉得心跳骤然加剧。书页上画着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与一个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搅缠在一起,变化着各种不同的姿式。男女身体上的那几个隐秘之处,在眼前展露无余。男人和女人脸上那种疯狂畅快的表情,也勾画得淋漓尽致。每幅图画都配有用蝇头小楷写的教授文字,当着萧后的面,宣华夫人实在不好意思去仔细阅读。她自小生长在帝王之家,早就听说宫廷里藏有此类书籍,今天她终于看到了。而送给她看的,竟是皇后!她把书合好,尽量平抑自己的心跳。
萧后说:“这一卷是专给女人看的。把它收好,千万不能让那帮小女子看到,可不得了!”
宣华夫人郑重地点点头。
萧后又说:“等我回去启奏皇上,请他来金凤院多住几天,你的病就会好得快一些。”
“皇后!”宣华夫人感动地叫了一声,随即起身,朝萧后跪了下来。
萧后赶忙躬身将她扶起,说:“你看,这又何必呢!我是说,等你养好了身体,运河也开通了,咱两个一起随驾去江南看看。你我可都是江南人啊!”
一提运河,宣华夫人又哀叹起来:“唉,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萧后急忙用手捂她的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宣华夫人凄然一笑,说:“运河开通了,我也背上了不清不白的骂名。”
“嗨,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些野人唱的野歌。要是都拿疯话当真,还活不活了!”她见宣华夫人没作回答,又叹息说,“也难怪呀,动用府库积蓄,征发几百万人去挖一条河,能不引得怨声载道吗?”
“可是,皇后,皇上说过,今天的人们出点力,吃些苦头,运河开通了,利在千秋,将来人们会受益的!”
“将来?”萧后冷冷一笑,“将来是什么样,谁能知道!如果咱们被今天的人骂死了,即使将来的人受益了,他们能为咱说句公道话吗?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咱能听得见吗?”
宣华夫人沉默了。她不知道皇后说的有没有道理;不知道如果皇上听了这些话会怎么样。人生在世,不分昼夜地忙忙碌碌,绞尽脑汁,争名逐利,甚至大动干戈,到底是为了今天,还是为了将来?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如果两面都有答案,哪一个是对的?她想不透。她问:
“皇后,这些话你跟皇上讲过吗?”
萧后摇摇头:“没有。讲了也没用。你看皇上会轻易受后妃的摆布吗?”
这倒是真的。
宣华夫人说:“皇后说得对。《尚书》里有句话:‘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打鸣,向来被以为不吉利。咱们这些做后妃的,最好不插嘴朝政,免得让人说咱们是打鸣的母鸡。”
对这样的牢骚,萧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敬,只是说:“你看,我奉旨前来,本是要宽慰你,让你高兴的。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国家政事上去了,又添了许多烦恼。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找点高兴的事做做。哎,刚才我来的时候,你不是正在池边散心吗?咱两个再一起去湖边走走,你觉得怎样?”
宣华夫人高兴地点头答应。随即先去寝室藏好了那卷“春gong图”,然后与皇后相互搀扶着,出门朝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