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庆元年十四年,边疆战事不断。只不过近来几场胜仗捷报频频传来, 百姓才得以喘息。只不过这份短暂的安宁, 并不包括穆王府在内。
“晏卿姐, 快醒醒啊!”
床上的晏卿被这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披上外衣打开房门, 眼前映入月罗一张粉扑扑的娇俏小脸,“晏卿姐,快、快起塌!小小小……小侯爷回来了!”
晏卿站在原地, 面无表情的盯着月罗片刻, 这才恍惚记起, 如今, 她已经不在南凝的书局, 更不在不在鹰族王宫,而是大殇国的王爷府。
一时间, 面对遥远又熟悉的人,晏卿回不过神来。
月罗看晏卿发呆, 急得直掉汗珠, 手在晏卿眼前挥了挥,“晏卿姐, 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晏卿这才回神, 挡下月罗作祟的手, “急什么?”
“小侯爷回来了啊!”月罗又大声念了一遍。
晏卿才顿悟,原来是大殇最令人头疼的小侯爷,从战场上得胜而归了。
月罗焦急的等在门外, 来回踱步。
方才得到这个消息,全府上下无一人不严阵以待,连平日里最沉得住气的老管家闵叔,在听到小侯爷的人马已行至城门外时,也不禁落下冷汗,忙吩咐人准备迎接,月罗就是被闵管家派来通知晏卿的,只是这晏卿姐……
月罗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辰,就在她准备再敲一次房门时,只听吱呀一声,梳洗完毕的晏卿已经缓步而出。
月罗抬头见到晏卿的那一刻,着实愣了一愣。
同是侍女,但晏卿的职衔比月罗等人都高一些,只是每每见她,都是一副再简朴不过的装扮,一如此时。
梳理整齐的朝云近香髻,只有一根象牙白的簪钗插于发间。虽未着绫罗绸缎,但款款而行间,淡青色裙摆如初夏莲叶飘而翩翩。纤手素素,肌如玉瓷,不盈一握的腰肢,愈发显得孱弱娇柔。
而那张脸……
月罗缓缓抬头觑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双颊蓦地一红。
王府中人训练有素,很快便排成迎接队伍,分别站在大门两侧,晏卿就立于闵总管身侧,微垂着头,目不斜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手心已经都是汗。
不出一刻,就听闻到一阵躁动。
马蹄声渐响,一阵疾风卷杂着风沙而来,晏卿下意识闭上眼睛,待睁开时,低垂着的眸光中出现了一匹黑马,紧跟着有人跳下马,她看到了一双黑色锦靴。鞋尖有金色的绣纹,如妖异盛开的曼陀罗花。
能如此华衣锦服,除了南锦睿,别无他人。
晏卿偷偷掀动羽睫,一双琉璃黑玉般的眸子露了出来,视线不动声色的落在眼前风尘仆仆的少年身上。
在这个世界她和南锦睿应该有两年未见,那时她刚进王府不久,与南锦睿只匆匆一眼。后他随亲舅舅到边塞打仗,这一去就是整整两年。可没有人知道,在属于她的世界中,算一算,她差不多已经有近百年没有再见过这个少年。
两年战场的打磨,他高了些,壮了些,也黑了些。除了自身掩藏不住的皇族华贵之气外,南锦睿的身上又多了些许大将才有的凛凛之威,两年磨砺,他身上的锋芒已现雏形。
目光再缓缓上移,南锦睿深刻如刀凿的面庞映入眼帘,薄唇轻佻如画中人,墨色锦袍,那么灰暗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浓或淡。
“恭迎小侯爷凯旋归来。”
闵总管声起,晏卿低下头,眼圈忍不住发酸。
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好久。
“起来吧。”
南锦睿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归途疲累所致。闵总管肯定也听出他声音的异样,忙道:“侯爷舟车劳顿,我已经命人备好饭菜和热水,请您移步天诩阁。”
南锦睿不再出声,举步而行,晏卿还在出神,忽而察觉到闵总管使过来的眼色,一怔,才恍悟过来,急急追上,将手中的大氅轻披在少年宽厚挺拔的背上。
倏地,南锦睿猛顿住步伐。
他回过头,投射过来的眼神凌冽如冰,让晏卿未收回来的双手僵在空中,随及,便见那两片薄唇一张一翕,发出砂石辗过般的声音,“谁准你碰我的?”
话一落,所有人都颤了一颤。
晏卿忙低下头,纤细的脖颈暴露在空中,“是晏卿逾矩了,请侯爷责罚。”
南锦睿冷哼,周遭空气愈发冷凝几分,“那就跪着吧,明日再起来。”
时下已经入冬,虽是初冬,但到了夜里也是寒风刺骨,一个女儿家如何受得住?
月罗按捺不住欲出声求情,这时却被人拉住了手腕,低下头望去,对上晏卿的眼睛。
晏卿向月罗暗暗摇头,然后又促狭了眨了眨眼睛,似乎告诉她不要担心。月罗虽然焦虑,但冲动过后,理智却让她失去了忤逆南锦睿的勇气,又看了一眼晏卿,缓缓垂下头去。
晏卿提裙跪了下来。
南锦睿似乎连再看她一眼也不愿,一甩衣袍提步而去。
王府门前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而晏卿却将身影挺得笔直,对那些闲言碎语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从少年肩头滑落在地上的大氅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苦笑浮现,虽然重活了一世,但很多事也还在原来的轨道上没有改变,至少现在的南锦睿,和上一世这时的他一样,非常厌恶她。
***
整整十二个时辰后,晏卿被月罗等人搀扶着回房。
房内早已经搁置了三四个火盆,一进屋,晏卿便觉得暖意融融。她半倚靠在床榻,月罗端来热水,浸湿面巾,掀开晏卿身上的棉被,将冒着热气的面巾敷在她的双膝。几番下来,晏卿的双腿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晏卿姐,你再忍忍,姳蓉已经去请大夫了。”月罗见晏卿冻得双唇发紫,面容苍白,愈发觉得心疼。
晏卿只是虚弱的摇头:“我只要暖和一下就可以了,不必特意去请大夫过来。”
“那怎么行?女儿家最怕受寒,总要让大夫瞧过,我们才放心。”
心知月罗也是担心自己,晏卿便没再说什么。不出一刻,铭蓉心急火燎的踹开了晏卿的房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晏卿姐,大夫来了!”
大夫被铭蓉不甚温柔的拉进门,踉跄着险些跌倒,摇了三摇总算勉强站好。
晏卿垂下头,嘴角悄悄上扬,月罗则是扶额,恨不得从来不认识姳蓉。
大夫稳了心神后为晏卿把脉,只是沉吟许久不曾出声,仍是铭蓉最沉不住气:“刘大夫,晏卿姐到底怎样,你倒是说句话啊!”
刘大夫像是怕极了铭蓉,闻声抖了一下,才问晏卿:“这位小姐是否以前受过寒?”
晏卿点头。
刘大夫捋了把胡须:“这就是了,小姐身体里的寒气恐怕已经积郁多年了,需要慢慢调理。我稍后为小姐开个方子,按时服药,平日里多加注意,这阴寒的体制或许能稍加改善。”
“那就麻烦刘大夫了。”
送走了刘大夫,姳蓉去厨房为晏卿熬药。月罗怕不够暖和,又在床边添了一个火盆,火刚烧的旺一些,就听到晏卿问:“小侯爷那里如何了?”
月罗手里的动作一停,抬头对上晏卿琉璃似的眼,答道:“我和姳蓉早上去看了一次,但是被轰了回来。小侯爷不喜生人,只留了近侍伺候,不过我听天祤阁的下人说,昨夜小侯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小侯爷刚从战场上归来,再加上一路颠簸,无法安睡也是难免的。”晏卿默了默,随及吩咐月罗:“晚上让厨娘做些清淡的饭菜,安神汤也要提前熬好,让小侯爷睡前服一碗,我记得王爷那里存有一些香料,你去寻些有安眠作用的来,先拿给刘大夫看一下,然后交给我。”
“好。可是晏卿姐,这些交给我就好,你还是先修养……”
“王爷云游前将小侯爷交给我,我就不能让王爷失望。”见月罗皱眉,晏卿失笑,拉过月罗的手,轻言道:“放心吧,就算是为了小侯爷,我也不会让自己病倒的。”
入夜,一阵细碎得几乎听闻不到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守在院落里的侍卫立刻警惕握住腰间的佩刀,但很快,他们就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于是迅速隐回黑暗之中。
晏卿小心的推开房门,便看到床榻上高高的隆起,南锦睿人高腿长占据了大半地方,只是被子被踹在了地上。
上一世也是这样,她总要在他睡觉的时候盯着,生怕他着凉。
晏卿先为南锦睿轻掖好棉被,往青釉提炉里撒了些熏香。顿时,绵柔的香气充斥整间卧房,南锦睿睡梦中仍蹙着的眉尖也渐渐舒展开。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就此离开,但刚转过身,便听到床边传来的动静,果然见到被子又被踢落了地。
再次帮他盖好,晏卿这回坐在了床边,她还记得自己刚来到南凝的书局时,每个夜晚都梦见自己守在南锦睿的床边,可醒来之后,她就会被莫大的悲伤和空洞所淹没,所以她很少休息,不断地接受新的任务,不给自己任何思念他的机会。
晏卿缓缓伸出手,在空中描绘着他熟睡中的脸。
她终于回来了,这一次,她会不惜任何代价,让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