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卿随着林氏在寺院中小住,她的吃穿用度都由林氏包办, 晏卿也不跟她矫情, 只能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多帮助这一家三口。期间, 莫璃很喜欢围着她问问题, 更喜欢看晏卿作画, 因为她总会将莫逸云某个时刻的表情刻画得栩栩如生,那些画,莫璃宝贝的紧, 还让丫鬟缝了个布袋, 将画平平整整的收好, 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一看。
除去刚开始那几天, 林如是的精神很好, 之后她又开始缠绵病榻,短短半个月过去, 她已经病的下不了床。
晏卿来到林如是的房间,便看到林如是手中摩挲着一块玉佩出神, 莫逸云跪守在床边, 两只大掌虚无的做着握住林如是那只手的动作,心疼的目光就连晏卿进来都没有从妻子的身上移开。
“你来了。”林如是听到声音回过神, 艰难地从床上坐起。
晏卿快走几步, 将她扶起, “夫人找大夫看过了吗?是否有用药?”
林如是眼皮沉重,虚弱的笑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这阵子睡得时间越来越长,怕是……时间不多了。”
“夫人……”
林如是掀开眼睑,笑望着她,那双眼睛与苍白的面容不同,十分有神采,“姑娘不必难过,这段时间是我这几年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能和相公说说话,聊聊璃儿,这我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死亡对我来说更是种解脱,因为我的相公在等着我,我死后便会见到他了。”
林如是没了声音,过了片刻,又问,“相公是不是在这里?”
晏卿超莫逸云的方向看了看,点头,林如是循着也望了过去,嘴角含笑,“相公,你曾许诺要和我生生世世做夫妻,那时我满心欣喜地应下,却不想我们这么快就天人永隔。一想到你不肯入轮回,宁可做孤魂野鬼也要陪我,就像拿刀在剜我的心啊。”
莫逸云手足无措地欲将林如是脸上的泪水逝去,可还是徒劳无功,最后只得颓然垂下手,又恢复之前四只手相握的姿势。
“你守着我这么多年,一定看到我有多思念你吧?”莫逸云重重点头,林如是仿佛看得到般,笑容搀着苦涩,“我遵守承诺拉扯我们的璃儿长大,其实早已油尽灯枯,我还撑着是为了璃儿,也是不想你怨我。可现在,我怕是撑不过去了,相公,我好累,一个人好寂寞,我想看看你,摸摸你,而不是透过另一个人去猜测你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如是,是莫逸云负了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让你过的这么寂寞……”十尺男儿的泪珠滴在林如是的手上,莫逸云闭上眼睛,许久后他才求助地望向晏卿,“请姑娘告诉如是,她累了,莫逸云就在这等着她。”
当晚,林如是就去了。
莫璃站在床边看着林如是的尸体,比所有人都平静。
他扭头问晏卿,“姐姐,我爹和娘是不是在一起了?”
晏卿点点头,原本以为要安慰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没等话出口,就见莫璃松口气般,随后,对晏卿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娘终于圆了心愿,和我爹重逢了。”
“你不难过吗?”
莫璃想也不想的摇头,“娘给了璃儿十年,已经很多了。和爹见面的那一刻,娘一定是在笑,这对璃儿来说已经足够。娘常说,璃儿的命还有很长,要自己走,而她的生命则在和我爹见面的那一刻起,就停下了。我会当爹娘云游四海,过神仙日子去了。我只需要知道,无论爹娘在哪里,他们都会想着我就行了。”
一夜之间,莫璃长大,他亲手操办了林如是的丧事,也从寺中带走了晏卿。
林如是在死前将莫璃交给晏卿照顾,而晏卿也的确需要一个落脚处,她照顾半大的孩子十分有经验,更何况莫璃还如此贴心。
只是她没想到,莫逸云竟是皇上亲封的威远王。
***
王府人口简单,仅有的几个下人也因为林如是的交代对晏卿格外恭敬,晏卿在王府过着吃完就睡,睡完就吃的猪一般的生活,胡言都说她只要用开水烫一烫毛,下锅就能吃了。
通常这个时候,莫璃会一本正经的帮晏卿说话,“胡言叔,对姑娘家切记莫说老了、胖了这类字眼,会让姑娘不开心的。”
胡言道,“还不能说实话了?她明明就胖了,难道我还要违着良心说她瘦的跟猴一样?”
这违着良心的话也没多好听。
莫言摇摇头,字字珠心“怪不得我已经十岁了,胡言叔你却还在打光棍。”
胡言:“……”
见胡言一脸吃了屎的表情,晏卿捂着肚子憋笑憋得难受,私下她问莫璃是谁教他这些的,他道,“娘说的,不过我也这么觉得。姑娘都看重外貌,我们夸赞她们,她们心情就会变好,心情好了,自然也就漂亮了。不过姐姐本来就漂亮,胖一些后,更美了。”
不错,没有女人不爱听夸奖。
晏卿笑眯眼睛掐了吧莫璃的脸蛋,可以预见,这小子长大后定会有不少姑娘追在他屁股后面跑。
一日,晏卿在院中小睡,莫璃下了课径直来找她,见她睡着便放轻了步子,找丫鬟要来毯子搭在她腿上,然后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
晏卿醒来时,莫璃也放下手中的书,笑着叫了声,“姐姐。”
她伸了个懒腰,随意瞥见他已经翻了大半的书册,“来很久了?”
“坐了一会儿,正巧趁姐姐睡觉的功夫,把先生交代的课业完成。”莫璃说,“三日后,闫家召开春日赏花宴,早前送来了帖子,姐姐想去吗?还是我将这事给回了?”
晏卿并未隐瞒莫璃自己的身世,却没想到在接到莫璃在接到闫家帖子的第一时间,会来问询她的意见。
想到原主的心愿,晏卿来了精神,“我可以去?”
“自然。姐姐现在出身王府,至少在这块封地,可以随心所欲。”
宴会当日,莫璃一早向先生告假,晏卿特意带了帷帽遮面,免得节外生枝。
赏花宴本是后府女人家的事,但因为行商的关系,闫府隔三差五便会找个名头邀来当地的政商名流坐一坐。之前林如是深居简出,从不参与类似的聚会,如今莫璃当家,接了闫府的帖子,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当然,莫璃年纪虽小,但因为是皇亲国戚,必定是要被奉为上宾的。
晏卿没想到第一次来到闫府,就见到原主名义上的相公,闫秉轶与闫老爷的位置挨着,可父子俩从样貌上比较起来,闫秉轶反倒像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眼圈五黑,印堂发黑,两只眼球黯淡无光,瞳仁很小,远远看去,眼眶中的眼白格外渗人。
显然,也有人注意到了闫秉轶的不对劲,“闫少爷为何看着比前一阵子还要消瘦许多?”
闫秉轶看人的时候,眼球慢慢的挪动,头却仍维持之前的姿势,以至于从外人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眼神阴森又恐怖。
许多宾客被闫秉轶看得心惶惶,闫老爷立刻出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哎,还不是那个古家的丧门星,一嫁过来就给闫家带衰,先是因嫉妒心害死了一个奴婢,就连死后也不让我们安生,秉轶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安生觉了,夜夜都会梦到那个死去的奴婢,还有古家那丧门星。”
众人也有所耳闻,纷纷议论起来。
“古家那丫头是比较邪门,听说能看见鬼。”
“哪个正经家的姑娘能看到那些倒霉东西?闫家也是可怜,让古家骗的这么惨。”
“是啊,我听说古家那丫头一死,镇上很多婴儿不止不再夜啼,之前莫名其妙病了的老百姓也都痊愈了。”
“哎呀,这么说,那古晏卿果真是个丧门神,大煞星啊!”
晏卿冷眼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不禁好奇莫璃听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悄悄扭过头,却见少年不动如山,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毫无波澜,很像他在课堂上听先生讲那些难懂的学问,表面上看着很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云山雾罩,什么都没明白。
面纱下的晏卿莞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恶鬼只会纠缠对自己做过大恶之人,莫不是闫少爷做了什么亏心事,才叫鬼给缠上吧?”
此话一落,空气中瞬时静默两秒。
前来的人都是闫家的客人,无论交情深浅都会捧着闫家说话,晏卿一句话如同炸雷般让所有人都闭上嘴,惊疑不定地看看她,又看看闫老爷,最后目光都落在莫璃身上。
莫璃仍面无表情。
闫老爷打量晏卿衣着,见并不华丽,猜想她只是莫璃身边的婢女,便不客气地道,“小王爷身边这位姑娘好不会讲话!姑娘不知前因后果,本老爷不同你计较,不过今日这事传出去,外人会笑话小王爷治下不严。”
莫璃终于有了反应,“闫老爷误会了,这位姑娘并非王府的下人,而是本王从兰若寺请来的贵人。”
闫老爷一愣,众人也都换了一副眼光瞧晏卿。
“各位都知道本王一直在寻找父亲,多年未果,直到前不久在兰若寺偶遇,是这位贵人帮本王找到了父亲的尸身,也是这位贵人替父亲传话给本王,并且预知了母亲的死期。”
晏卿听着莫璃越说越玄乎,微微张开嘴,她觉得胡言不该叫这个名字,其实莫璃才是最能胡言乱语的那一个。
不过没想到他会编出这么一番话来,晏卿不禁勾了勾唇角。
“没错,我是能算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运气好的话,我还能算出一个人的劫难,帮他渡劫。”反正吹牛不上税,说破了天,还有小王爷帮她顶着呢。
众人大吃一惊,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们还不信,但这话是莫璃说的,他们就不得不信了,莫家重金寻找莫逸云这事,早在镇上传开很多年,人人皆知。
眼看周围的人被唬住,闫老爷站出来道,“小王爷别是被招摇撞骗的神棍给骗了吧?她若是知晓人的前世今生,难不成是仙子?”
“怪不得我娘说姐姐是我命中贵人,叫我务必将姐姐带回王府侍奉,原来我娘早就猜到姐姐的身份了。”莫璃恍然大悟,突然站起来向晏卿作了个揖,“仙子姐姐,请受莫璃一拜。”
小王爷起身,谁还敢坐着?
下面的围观群众被莫璃唬得一愣一愣的,甚至也跟着作揖,闫老爷见形势不对,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在众人都在作揖之际,莫璃忽然抬头,向晏卿调皮地眨眼。
晏卿忍住笑。
“说她是仙子?哼,总要有个证明吧?”闫老爷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落个恶人的头衔。
众人醒过点神,跟着点头。晏卿扫了一眼在做的宾客,目光最终落在一名斯文书生的身上,他此时静静地坐着,表现出来的眼神说明他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兴趣,仿佛他只是受邀来此坐一坐的。
书生身旁站着一个与他坐姿等高的小童,从始至终,他都未看过小童一眼,而小童却总是试图去拉他的手,一次又一次。
晏卿对那书生道,“先生不久之前,失去了一位很重要的人吧?”
书生闻言抬头,眼波平平,这时却有人道,“谁都知道这事,方大人前不久失去了儿子,知晓这事算不得什么能耐吧?”
晏卿并未看向说话那人,隔着帷帽望着方一申,“原来是方大人。我并非是要炫耀什么能耐,而是想告知方大人,方大人若是执念太深,令公子会舍不得离开这里,反而会耽误了令公子投胎的时机。”
方一申眉头轻蹙,眼中总算有了动静,半信半疑。
而他身旁的小童这时看向晏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看得见我?”
晏卿不语,点点头。
小童眼神一亮,像抓住了浮木,“请你跟我爹说,我落水,不干他的事,让他不要再自责了。他每日不吃不睡,看着我的画像默默流泪,我好难受。”
方一申见晏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左侧,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他的儿子从小便喜欢牵他的这只手,方一申咽了咽口水,“姑娘是不是见……”
晏卿打断他说,“令公子想让方大人知道,他落水不是方大人的错。方大人整日为了此事自责,令公子会更难过。”
方一申几乎说不出话来,别人只知他失去了儿子,其中内情却没有人知晓。如果不是他的儿子亲口对这位姑娘说了来龙去脉,她不会知道他深深陷入自责之中无法自拔。
而晏卿下一句话,让方一申险些停止呼吸。
“令公子想要他最爱的那只小老虎,方大人高中那日买来给他的礼物,方大人能烧给他么?”
似乎特别渴望那只小老虎,小童眼巴巴地瞅着方一申。
这句话戳中了方一申的心坎,他闭上眼晴,用手挡住流下来的泪水,哭中带笑,“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见到方一申如此作态,宾客被晏卿深深震撼到,方一申就任父母官以后,出了名的公正廉洁,必定不会为一个神棍搭腔作势,可见、可见此人真是仙女?
有人已经开始议论起来,方一申这时睁开早已充满血丝的双眼,道,“那只小老虎是响儿最喜欢的,明明已经那么旧了,却还要每夜抱着它才能睡着。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把小老虎烧给他。”
众人倒吸口气,看向晏卿的眼神已然充满了敬畏,闫老爷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对晏卿也生了几分惧怕。
晏卿这时缓步走向方一申,有人见她接近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离她远一些,而方一申却站在原地,不解的看她牵起自己的手。
“姑娘这是……”读圣贤书的方一申也说不出‘男女授受不亲’这类的话,只觉得她这么做必定有什么缘由。
晏卿轻声道,“你这样,就是在牵着响儿的手了。他现在在笑。”
几乎是一刹那,方一申的眼眶蓄满了泪水,他又惊又喜地问,“我在牵着响儿?是这样吗?他笑了?因为和我牵手吗?”
方一申一动不敢动,手掌轻轻颤抖的在空中张开,一阵清风拂过,似乎他真的能感觉到儿子的手如同以前那样,放在了他的手掌心中。
方一申好想握紧,好想握紧儿子的手,却已经不可能了……
“响儿,爹好想你……”
突然,方一申双腿跪下,可以说是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般脆弱。而那只手他不敢放,明明滑稽不已的姿势,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在笑,有几个已为人父母者,也跟着红了眼睛。
小童一手牵着方一申,另一只手轻拍父亲的肩头,抽搭着掉着泪花。
晏卿叹气,蹲在方一申的面前,“大哭一场也好,和响儿好好说说话。但今日之后,好好过你的日子,完成你的理想,继续做那个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偶尔,你可以想一想响儿,但不要再沉浸在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之中,浑浑噩噩的活着。响儿不想看到你这样,而你的牵挂也会让响儿不能好走,你希望看到是这样的结果吗?”
“我知道、我知道看到我这副样子,响儿会不放心……”方一申用拳头一下一下的捶打自己的胸口,“可姑娘,他是我儿子,是我的心头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