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漓抬头瞧一眼皇帝,轻声道:“我已经到了,衍郎还是早些回宫去吧,天色渐晚,会冷的。”
“不过是冷几分罢了,”皇帝毫不在意的道:“有什么好怕的。”
“是呀是呀,”青漓斜他一眼,道:”陛下英武圣明,天地之大,自是无什么好怕的。”
“怎么会没有怕的?”
皇帝搂着他的小姑娘,微微笑道:“朕既怕有日子见不着你,又怕朕于你牵肠挂肚,你却丝毫不念朕。”
他靠近她耳边,声音温柔:“——越想越怕。”
这个人,嘴巴上惯来是抹蜜的,叫人听了心跳个不停。
青漓心头一甜,目光温柔若水,道:“怎么会。”
“你这话说的含糊,”皇帝问她:“究竟是会想,还是不会想?”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青漓也不矫情,乖乖的点点头,微红着脸道:“自然是想的。”
皇帝见她如此乖巧可爱的模样,当下便有些迈不动腿,借着一柄伞的遮掩,低头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终于依依不舍的放开:“时辰已晚,朕便不入府了。”
他示意莺歌上前,将手里头的伞递给她,最后伸手摸摸青漓脸颊,道:“朕走了。”
明明才见了他一日,明明许多事都还不够了解,对于这样一个男人,青漓竟也觉得不舍。
这念头刚刚在心头升起来,青漓的脸便热了,亏得是天黑,瞧不分明,皇帝也没注意到,否则,少不得挨一通欺负。
皇帝是骑马出宫,此刻也没有乘车的打算,连雨伞都不曾要,深深看青漓一眼,便飞身上马,带着扬鞭离去了。
青漓定定的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消失,却久久不曾抬腿入府去。
经了今日之事,陆女官几人对于这位小皇后的得宠有了计较——还不曾入宫承恩呢,便这般怜惜,等真的到了身边,还不定会如何宠着呢。
如此一来,几位女官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隐隐的,甚至于有了几分亲近。
王女官上前一步,柔声道:“娘娘且回去吧,若是在外头待的久了,着了凉,陛下可是要心疼的。”
她这话一说,青漓原本就有些热的脸颊顿时更烫了几分,轻咳一声,便往府里头去了。
时辰不早,又下着雨,青漓便直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等进去之后,倒是微微吃了一惊。
董氏正坐在桌案一侧的绣凳上,晕黄的灯火照在她面上,芙蓉一般的温婉清丽,饶是周遭不甚明亮,却也在眼底照出几分忧色来,见青漓归来,神情才略略一松。
她上前一步,握着女儿的手,拉她到一侧的凳子上坐下,这才出言道:“不是早就该回来的吗,怎的延迟到了这会儿。”
金陵勋贵请客行宴,往往都是有固定程序的,男子那边倒是相对宽松,若是喝酒喝的得趣儿,通宵也是有的,而女子那边却相对严谨些,一般来说,午后最多一个时辰便能结束。
——更不必说今日下雨,更该早一些回来才是。
青漓之前也是经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行宴的,但真的以未来皇后身份出去行宴,却也只是第一次。
董氏对自己女儿有信心,但是眼见着过了这般久还不曾归家,却也免不了忧心。
青漓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她陪着皇帝在前厅与几位臣子叙话,花费的时间太多了,随即又跟皇帝说了那般久,中间又有元城长公主之事阻碍,回府的时辰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后延迟。
可是,她内心有些羞涩的犹豫——就这么把皇帝说出来,是不是显得……她太不矜持了……
才一日的功夫,就从陌生人变成了……嗯。
不可说,不可说。
董氏见女儿无事,心便放下了一半,本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却不想青漓却支支吾吾了起来,半日也没说出什么来。
她本也不曾细看,又是晚间,屋子里头烛火微摇,却也不甚清晰,此刻定神一看,才察觉出女儿身上的不对劲。
面颊绯红,目光羞涩,连唇也微微红润了些许,像是含苞的水仙,骤然遭了日光滋润,半遮半掩的涨了起来,含羞带怯的吐了几分娇艳。
董氏心猛地一跳,嗓子眼儿也紧了紧,一想方才几位女官的态度,心才安了几分,连带着,那目光却也复杂了起来。
她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妙妙,你——遇见陛下了?”
青漓本还在犹豫应该如何开口,却不想董氏竟直接问了出来,心底顿时生出几分背着父母谈恋爱被发现的窘迫,隐隐约约的,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欢喜羞涩,并不比董氏此刻的复杂心绪轻松多少。
她低着头,轻轻的应了一声:“唔。”
董氏也是经过男女情爱的,自是看得出青漓此刻情状为何,一时间,既欢喜,又担忧,两种心思混杂在一起,反倒不知应该说什么。
青漓巴不得董氏别多问,羞答答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董氏见女儿面颊上的粉红,再瞧她眼底暗藏的欢喜,便知几分她心思。
——她动心了。
仔细一想,也未必不是好事。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了解,董氏自然也是如此。
妙妙的性子不算强硬,也不算是软和,她生性温和,却并不可欺,同多数人都能相处的很好,却也有不容触碰的原则,不说是心性上佳,至少也是有自己聪慧心思的。
至少,绝不会被荣华迷了眼,傻乎乎的所托非人。
陛下能在短短的一日间叫她生出这般意,可见于妙妙的确是用过心的。
有他这份态度摆在这儿,妙妙的容貌性情又皆是极好,便是嫁到宫里头去,想必也不会吃什么亏,她与丈夫也能安几分心。
想到这里,董氏也就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微微一笑,道:“如何,同陛下见面,可欢喜吗?”
她压低声音,往青漓的方向靠了靠:“陛下……待你如何?”
青漓的手指不自觉的开始揉衣角,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他很好。”
董氏含笑瞧了瞧女儿的绯色面颊,禁不住摇头失笑,也不忍心再为难她。
郎有心,妾有意,只要不出什么错漏,结局总不会太差。
她拍拍青漓的手,温声道:“妙妙也累了一日,还是早些歇着吧”
青漓尚且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的应了。
董氏没叫她送,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魏国公还不曾歇下,见妻子回来,自塌上坐起身,出言问道:“如何,妙妙回来了吗?可曾出什么事?”
“回来了,”董氏面色不似方才含笑,而是略生几分沉静,坐到了梳妆台前,顿了一会儿,她才有些犹豫的道:“今日,妙妙在英国公府……见到陛下了。”
“什么?”魏国公猛地提高声音:“——见到陛下了?”
“轻声。”董氏斜了丈夫一眼:“你喊什么喊,唯恐别人听不见吗?”
魏国公被妻子说了一句,倒是不生气,顿了顿,才有些茅塞顿开:“怪不得英国公莫名其妙的设宴,原是为了替陛下掩人耳目……”
“这么一看,”魏国公与董氏对视一眼,目光中有了几分欣慰:“陛下待妙妙,倒是有心。”
董氏轻轻出一口气,眼底神色柔和了些,道:“要不然,怎么说咱们妙妙有福气呢。”
“也是,”魏国公似是想起了什么,禁不住也笑了笑,笑完之后才对妻子道:“只盼着她的福气能长一些,能顺遂一生才是。”
因着青漓出生那夜所做的吉梦,一向有些重男轻女的老国公对于青漓也很喜欢,待她竟比两个孙儿还要亲近些。
青漓小的时候,便是老国公带着她的时候最多,祖孙二人的感情极好。
老国公年轻时征战沙场,身上留了无数暗伤,年壮时显不出什么,上了年纪后,却时常有腰酸背痛,碍于这个缘故,早早便卸了差事,只留在家中含饴弄孙,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总是在家里头待着自是会闷的,日子久了,他也时不时的带着青漓去看看老朋友,也会对着别人炫耀自己的小孙女聪明,早早的会说话,背诗也比常人快,命里头带着福气。
老国公上了年纪,见的人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自是不好落他的脸面,便是在心底不信,嘴上却也连连称奇,跟着一道夸奖青漓好多,至于究竟是如何想,便是无人可知了。
等过了几年金陵众人再看,却齐刷刷的变了想法——咦,还别说,这小姑娘,指不定真的是命中带着福气的。
高祖立国时,总共册封了四公六侯十二伯,历六代至今,四公便只有魏国公一脉存续,六侯只余其二,只有十二伯剩的多些,还有五个依旧存留。
至于其余的那些,多半是因着各种事情本废黜,连带着配享太庙的祖先也受了连累,从其中迁了出来。
而近年来,受到牵连最大的一场灾祸,便是今上继位之初的动荡了。
没办法,皇帝的根基本就是放在西北的,在金陵虽有心腹,却也只是几人罢了。
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寡淡,母族又早早的被先帝抄了家,仔细一想,他在金陵还真是没什么亲近的人。
诸王之乱还在眼前下,皇帝怎么可能叫自己不信任的人继续占据要位?自然是要清理下来一批,将自己心腹安插上的。
如此一来,那些偷偷摸摸站位的人家就倒了霉,随之遭殃了。
一时之间,金陵勋贵竟无几家得以幸免。
还是到了事后,大家蔫哒哒的出去玩耍,才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平平安安的异类。
——魏国公府。
说起来也是又伤心又庆幸,就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年,老魏国公无疾而终,于睡梦中平静的逝去了。
魏国公作为嫡长子,按制辞官守孝二十七月,一时间魏国公府满门缟素,闭门谢客,不再掺和朝堂上的事情了。
没想到的是,过了年关之后,先帝便猝然驾崩——诸王之乱开始了。
阴差阳错之下,倒是避开了一场祸事,也是运气。
相较之下,董氏的娘家运道也不错。
董氏父亲是当世大儒,曾经为皇帝做过太傅——在何家还不曾被灭族,皇帝还留在金陵的时候。
等到后来,皇帝被先帝发配到西北去之后,董太傅的境遇便不太好,接连受到诸皇子外家的排挤,在朝上几乎要待不下去。
好在他人也豁达,看得开,索性不去管那些闲事,一门心思修书去了。
本就是文臣,又远离权利中心,夺嫡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着这样一个老者,倒也是避开了一劫。
等到皇帝登基之后,对于这位幼年与自己相伴的太傅也还有几分香火情,便重新起复,小日子居然也过得有声有色。
一连串的事情说下来,跟青漓相关的两家人居然都是完好无损,甚至于有些蒸蒸日上的兆头,一时间,青漓命里头带着福气的说法便流传的广了起来。
甚至于,在封后圣旨还不曾下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家悄悄的找董氏打听青漓婚事——这样的儿媳妇娶进去,说不准真的能旺夫呢。
董氏想到这一节,便忍不住想要发笑,可是再想到女儿的心思,又有些笑不出了。
她解下发髻上的朱钗,又除了耳环,散着头发到了塌前,目光中隐约有忧色:“我见着,妙妙……怕是动了心。”
魏国公握住了妻子的手,劝慰道:“所幸,陛下也并非无心。”
董氏脑海中浮现出青漓的羞怯神态,禁不住摇摇头,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
——小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