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岚带着季宁煦到了王家的时候, 杜氏已给王猎户清理了身上的血污, 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看着没有先前才抬回来时那么吓人了, 只是脸色青白的模样,也是一看便知很不好的样子。
胡大夫在给王猎户施针, 他不好打搅, 正好杜氏拿了胡大夫给的参片要去熬参汤,他便让季宁煦陪着王小二, 自己则随杜氏去了厨房,帮着杜氏生火舀水。
参汤熬起来了,杜氏怔怔地望着灶里腾腾燃着的火焰,想到躺在炕上如今还依旧昏迷不醒的王猎户,想着以后的日子,却是再度悲从心来,又哭了起来。
王猎户家上无长辈,只一个妹子也已远嫁,且村里也没别的姻亲, 如今王猎户倒下了, 没了收入不说他自己也还需人日夜照料, 而王小二又还小不顶什么事,家里的一切却是要杜氏都担了起来,她一介女流,自是想见的艰难困苦。
叶清岚早已知杜氏会如此,所以才跟了她来, 此时便宽慰道:“嫂子且宽心,莫哭伤了身子才是。如今虽王大哥伤的重些,但胡大夫也说了只要好生养着,过些时日就会好起来的,嫂子不必太过忧心。”
只是叶清岚的安慰并没起多大作用,杜氏的眼泪却是流的更凶了,她摇着头哽咽道:“那就那么容易,家里本就……如今他又成了这个样子,没了进项不说,还日日要吃那不便宜的药,又有好几张嘴要吃饭,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这…嫂子莫急,可是家里银钱有些不够用?”叶清岚微微蹙眉,他虽是这么问,却也知答案是一定的。早在知道王宁儿找季宁煦要肉松饼时,他就觉得王家必是出了什么事,后来王猎户不顾危险坚持进深山打猎,便已让他明白,王家应是有了银钱的短缺。
果然,就见杜氏默默哭泣了半响后,终是点了点头,又道:“我也不瞒你了,家里如今是连一百个钱都没有了,莫说以后,便是今日胡大夫开给相公的药我都买不起,若不是有季兄弟在,我真的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一百个钱?这倒是少的有些出乎叶清岚的预料,毕竟乡下人家虽菜粮都是自给自足,但也还是有些其他的穿戴杂物上的花销的,且听季春山说,胡大夫告诉他王猎户这伤最少也得养上三个月,一百个钱又能撑上多久?
想罢,叶清岚便对杜氏道:“嫂子安心,您只好生照料王大哥和孩子们,至于王大哥的药以后就都交给春山去买就是了。若家里有个其他的什么短缺的,也无需客气,直接让小二上家说一声,春山自会给你们送了来。”
王猎户和季春山兄弟相称,关系极好,季宁煦和王小二又是从小一块儿玩起来的,也是如同胞兄弟般的亲近,纵使曾经和杜氏有过些许的不愉快,但只看在王猎户和王小二的份上,如今又是王猎户糟了这么大的难,叶清岚他们既有能力,便是怎么帮都不为过的。
杜氏却是忙摆手婉拒道:“那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那也太让你们破费了。”只是她哭红肿的眼睛此时倒是不再往外涌出泪来了。
叶清岚一笑,道:“谁家没个困难的时候,自是要靠邻里乡亲的帮衬,更不说咱们两家这样亲厚的关系。嫂子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一切以王大哥的身子为重就是。”
“那也……”杜氏似还是有些无法坦然接受,刚要再说什么,王宁儿却突然跑到了厨房里来,大声对杜氏道:“娘,爹醒了,正找你呢——”
“这……”一听王猎户醒了,杜氏自是高兴的,只是面上却又露出了迟疑之色。
“嫂子快进屋去看看吧,我帮你看着灶火。”叶清岚便对杜氏道。
“…那就麻烦你了,多谢。”杜氏对叶清岚道了谢,便被王宁儿拉着往里屋去了。
等杜氏离开,他看着已经滚起来的参汤,待拨了拨灶里的柴火后,却是摇头笑了笑。
不多时,杜氏又回来了厨房,许是王猎户醒了她才真的放心了,面上也显得松快了许多,对叶清岚笑道:“辛苦你许久,快屋里去坐着歇歇吧,这里我来就好。”
该说的话都说了,且见杜氏脸上也没什么郁色了,叶清岚便也没有再陪着杜氏的必要了,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声,便回了里屋。
屋里王猎户果然已经醒了,只是他脏腑受伤极重,只能平躺养着,莫说做起,便是翻身都是不能的,却是比之前叶清岚看着还要重些。三个孩子围在他身边,季宁煦端着个杯子,王小二拿汤匙从里舀了水慢慢地喂给王猎户,王宁儿则捏着一条小帕子给王猎户擦洒出来的水。
待王小二给王猎户喂够了水,三个孩子散开,王猎户才看到了不知何时进来的叶清岚。叶清岚此时便也才上前向王猎户问候,只是见才说了两句话王猎户便有些气喘的样子,忙让他好生休息,别再说话费精神了。
又过了会儿,杜氏端着熬好的参汤进了屋,又喂给了王猎户。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叶清岚便带着季宁煦告辞离开了。王猎户脉象已稳,且无大碍,胡大夫在王家待了一下午,却是无需再守着了,三人便一起出了王家。
就在叶清岚他们到家后不久,去镇上麻药的季春山便也回来了。进了村,他驾着马车先去了王家送药,自是见到了已经醒来的王猎户,又是好一番问候安慰不说。
等季春山回到自己家时,天色已经是渐黑了。他将马车从后门赶进院子,解下马牵进马棚拴好,又倒了草料加了水,便又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上午新铺子铺货加开张,下午又经了王猎户这么一遭,他也不免有些身心俱疲,晚饭后却是比往日安歇的早了些,且躺上床时也没再做什么,只搂着人打算好好睡一觉,只是不想才躺下没多久,前院的门却是又被咣咣地砸响了。
“季叔叔,岚叔叔,救命——”寂静深夜,王小二格外清晰甚至显得有些凄厉地声音,让里屋的季春山和叶清岚二人听得真真切切。
季春山豁然起身,便用最快地速度穿着衣裤,边对同样穿着衣服的叶清岚道:“煦儿怕是也醒了,你在家陪着他,我去看看。”说完他已穿好了鞋子,拉开隔断的门就往外走。
“小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一打开大门,王小二一下了就扑倒了进来,季春山忙一把接住,皱眉问道。
王小二抬起头,却是满脸的眼泪鼻涕,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季春山的衣服抽噎道:“季叔、叔,我爹他、吐血了,我、我找不到胡爷爷——”
“吐血?怎么会突然吐血,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季春山惊道,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便道:“小二,你先回家,季叔叔这就套马车,送你爹去镇上的医馆。”胡大夫多半是去给别人看诊了,这么晚都没回来,想来今夜应是回不来了的,便是找也不知道去哪找,就只能将人送去镇上看了,只盼王猎户撑住,一切还来得及。
王小二听了季春山的话,有了主心骨,总算不那么慌了,便又往家跑去。季春山在关好前门后,便去了后院马棚准备牵马套车。叶清岚牵着也醒过来的季宁煦站在堂屋,却是将大门处王小二和季春山的对话听得清楚,等到季春山套好马车准备出门的时候,叶清岚便将三十两银子塞到了他的怀里。
到了王家的时候,季春山一进屋,就见屋里一片混乱,炕上王猎户依旧平躺着,只胸前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闭着眼生死不知。
杜氏瘫坐在地上,手里死死地抱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嘴里喃喃着:“这是宁儿的嫁妆,谁都不能给,谁都不给……”
王小二则从她手里死命得夺,更大声哭嚷道:“我爹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给我,我要拿去给我爹看病。”
王宁儿站在一旁哇哇地大哭。
季春山额头青筋冒起,刚要开口喝止他们,就见杜氏突然猛地一甩被王小二拉扯着的一只胳膊,王小二没防备,身子顿时向后连退数步,就在即将摔倒,脑袋差几公分就撞上椅子角的时候,被及时赶到的季春山一把抓住衣服,拎了起来。
等王小二站稳了,顾不得去理会杜氏,季春山先去探了探王猎户的鼻息,见虽微弱却依旧能感觉到时,才微微松了些气。随后他一边让王小二去收拾了胡大夫之前开的药方、留下的参片和王猎户的药等物,自己则是扯了条棉被准备把人裹起来。就在这时,胡大夫却是突然来了,令他着实大喜过望。
“胡叔,您来的正好,快给王大哥看看。”季春山说着,忙从炕前让开了位置。
胡大夫一见王猎户的模样,顿时沉肃了神色,他一语不发,三指并拢便搭上了王猎户的手腕,只是他越皱越紧的眉头,让季春山心中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地弥漫了开来。
半响,胡大夫终于撤了手,他叹了口气,站起身用一种王小二看不懂,但却季春山心中一凉的目光扫过了屋里的每个人,有些伤颓地摇摇头道:“血气枯竭,心脉无继,已是药石枉然,我也,无能为力了……”
胡大夫说完,杜氏已呆滞了神色,手中的木匣却是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而此时王小二却已无心去夺,他看看胡大夫,又看看季春山,满脸惶然却犹自不愿相信的模样,直让一直担忧地看着他的季春山和胡大夫心中都越发的怜惜心疼。王宁儿还在抽噎着,她还小,听不懂胡大夫的话,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一副茫然的样子。
“爹——”突然,王小二大叫了一声,却是面露喜色冲到了炕前王猎户身边。
季春山扭头去看,却见王猎户不知什么时候竟醒了来,他也是不由一喜,只是在下意识地看向了胡大夫时,胡大夫脸上那丝毫没有减轻的沉重,让他蓦地明了,王猎户,只怕是回光返照罢了。
“爹,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对吧?”王小二笑着,却带着哭腔,他使劲得擦脸,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脸上的泪水。
王猎户微微笑着,他费力地抬起手摸着他的头,虚弱而勉力地说着:“…儿子,不、怕……”
王小二趴在王猎户的身边上,哭得更凶了。
摸着王小二的头,王猎户的眼眶也不由的红了,虽然他没听到胡大夫说什么,但只看他好季春山的神色,他便已有所明悟了。是他做错了,让他儿子以后就没了爹,可他却还要做件事,哪怕是让儿子再没了娘。
“季兄弟……”王猎户看着季春山,向他伸出了手。
季春山忙上前,一把抓住王猎户的手,“王大哥你说,我听着。”
“…我要,休、妻!”王猎户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喉咙间呵出的一口气,但季春山和屋中众人却都已听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