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 好像街上的人来车往都按下了快进键,匆匆忙忙。并且不是三五成群,至少也成双结对。
顾骋蹲在路边看了会地上铺展开的各式对联、年画、还有福字,最后还是没有买。
还有四天才过年,现在也并不需要着急。而且,他一个人的话, 好像也没有贴这些的必要?
就当是省省钱。
顾骋随便找了个理由, 就把握着钱包的手指松开了。
他穿着一件灯芯绒的白色外套,翻出来毛茸茸的领子, 看起来特别的暖和。
刚刚下午的时候天色飘了一点小雪, 在他毛茸茸的领子上又铺了一层白色。
因为得知霍誉非要去澳洲过年, 今天一早顾骋就离开了。
霍誉非本来迷迷糊糊没睡醒呢, 听到他说要“回家”, 顿时就坐了起来,说要送送他。顾骋看他困成这个样子,就说不用,然后起床穿衣服。
他动作很利落。霍誉非连忙也跟着下床, 匆匆了洗了脸, 额头上还沾着几滴水珠跑出来。
“我送送你啦。”霍誉非说。
然后自开车把对方送到了雍和宫这边的楼下。
他本来就是担心顾骋不住在家里反而去外面住, 一定要监督对方上楼。顾骋看出他的小心思, 有点好笑的在副驾驶上摸了摸霍誉非的脑袋。
“那我就上去了?”他说着却没有动。
霍誉非“嗯”了一声, 手指在方向盘的颗粒上抠了两下。好像这段时间都是两个人形影不离,突然把对方一个人丢下,他竟然有点不放心。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顾骋首先笑了,伸手解开安全带,手放在了车门上。
“保持联系,好吗?”
霍誉非点点头,说“好啊”,与此同时却把车门锁上了。
顾骋觉得对方有点小孩子脾气,但他竟然因此觉得开心,顾骋觉得这样不好,就没有表现出来:“你不是着急回去吗?”
虽然现在时间还特别早,早到足够他上楼再睡一个回笼觉,但昨天听到关磊确认行程,顾骋知道对方这一整天都会特别的忙。
却看见霍誉非趴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顾骋“嗯”了一声。
他清亮的眼睛注视着对方。
霍誉非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比了比:“说不定要一星期、两星期,或者半个月、一个月。”
顾骋就伸手吧那只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握进手心,又一次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霍誉非抽了抽爪子,没有抽出来,还是忍不住强调道:“时间可能很久的。”
顾骋终于笑出声了。
他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就温柔的不像样子。
不过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嘲笑:“霍誉非小朋友,你是在撒娇吗?”
霍誉非一点都不脸红,特别的理直气壮:“难道你都不会想我吗?”
顾骋乐得不行,一边笑他一边敷衍的点点头:“会的呀。我特别舍不得你。”
霍誉非表示不相信:“你都没有跟我好好告别。”
顾骋马上就拉起他的手在嘴边亲了亲,然后重新看他,好像是在说,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了!
霍誉非都没想到,顾骋竟然一点都没有舍不得他。
不应该不应该。
他趴在方向盘上,头发有点乱糟糟的。
语气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听在顾骋耳朵里依旧像是撒娇:“我在那边会很忙的,可能没办法常常联系。”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被吻住了。
顾骋忍不住亲了亲对方,但没有深入,只是停留在嘴唇上,感受了一下那种紧密而柔软的触感,就收回了身体。
然后打开车门,向对方说了声“再见”。
几个小时之后,睡过回笼觉起来的顾骋,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发了一会呆,就下楼来找吃的了。
就算是刚刚从那栋城堡似的大房子回到这套小小的一居室,顾骋都没有觉得很挤。
因为房子里少了霍誉非……还有凯撒之后,就变空了不止一点儿。
雍和宫这边老房子多一点,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街上虽然人来人往,但都少了一些烟火气。
毕竟已经快要过年了。
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纷纷关店停业,只除了一些年货店还要坚持到最后一天。所以顾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家像样的饭店,迫不得已还是买了点菜提回去。
他偶尔也会偷点小懒,比如一个人的时候,就懒得出门也懒得做饭。
顾骋其实都不大想吃了,但还是记得要好好照顾身体,才出门下楼。
外面温度还是很低的,回到家之后身上凉了一圈,顾骋换好鞋就开始洗菜,做饭。等到简单的吃饭之后,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
餐厅桌子上面亮着一盏暖色的小灯,就让房间里其他的地方几乎和窗外融为一体。他在餐桌边坐了一会,然后又把自己挪到了沙发上。
他喜欢温暖的明亮的东西,所以他把灯打开了。
但还是觉得不够暖也不够亮。
玻璃上反射着屋子里明亮的光,而窗外漆黑的深夜则跨越了大半个b市,直到亮着一连连串地灯的跑道上,飞机缓缓滑翔,速度越来越快,终于腾空而起。
澳洲对于霍誉非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他虽然在墨城读书生活,但周末或者假期常常会去周边各地游玩,又因为他喜欢的许多娱乐项目需要攀至顶峰或者潜入海底,因此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或许比b市还要深一点。
但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地方,霍誉非却并不熟悉。
除了每年华国农历除夕那一天,他很少会来这里。
雪梨市是新南威尔士州首府,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它本身也处在太平洋与蓝山之间的沿岸盆地。拥有全球最大的天然海港杰克森港,以及超过70个海港和海滩。又因为雪梨属于副热带湿润气候,全年降雨,温度不冷不热,气候非常宜人,比墨城要好很多,吸引了许多移民。
霍氏家族在这里已经经营了数十年,枝繁叶茂,根基很深。
霍璋祚的住所就坐落在贝尔维尤山下的一个小海湾里,是一栋不大的房子,更像是度假别墅,一面紧邻雪梨港,一面环山,建筑被树林草地和外界隔开,步行十几分钟就是连绵的私人海滩。霍璋祚已经上了年纪,海岸边潮湿的气候对他来说并不非常适宜,但霍璋祚很喜欢这里。每天早上都要顺着修在石头上的木梯栈道,下到海岸边走一走,吹吹海风。
这里一月的气温并不低,霍启东一下飞机就笑说还是这边的气候好。
霍誉非笑眯眯道:“所以我才一直呆在这边呀。”
霍启东揽住小儿子的肩膀,玩笑道:“那么现在呢?你还想要回来吗?”
霍誉非就笑一笑不说话了。
他们坐车直接开到的正门,一下车就是雪梨市潮湿而清新的空气。
这是一栋……非常神奇的建筑。
至少从外面看起来,你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它的入口,哪里是它的窗户。它的屋顶高高低低、偶尔异峰突起,不属于任何的建筑流派,甚至没有任何固定的形态,外表粗糙的原木被极其精致的金属构件相连接,就像是给能跑能动的生物体装上了机械节点,有着一种矛盾的美感。
这种建筑物,你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记住他具体的形态。
但霍启东马上就发现,立面好像又有了点变化,一边上楼一边针对这个询问管家。
管家回答说确实新做了立面装修,中央恒温系统也更新了。他们一进门就觉得很温暖,而且目之所及都换上了年节的装饰,显得非常热闹,很有年味。
这栋别墅面积也不小,只是相对它所坐拥的沙滩、森林和草地而言,显得有点过分迷你了。建筑主体一共有三层,还用廊道串联着许多建筑在岩石上的独立小套间。
一层整是个连通在一起的客厅、起居、游艺分区,这些不同功能的区域被高高低低的地板所区分,它们之间又通过处理过的原木做成的台阶相连接。
建筑一层的层高就很高,至少有六米,通过自由舒展近似倒锥形的木束柱支撑着无梁楼板,无数的细细木勒条从紧密的一束渐渐张开、伸展、最终编织在一起,承托起整个浑然一体的天花板,有的地方透明,白天会亮进来被割成菱形的光束,晚上则能看见密密麻麻乳白色的星河。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霍誉非还是觉得很神奇,有点像是童话。
然而他十多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霍璋祚当年在宾大读商科,却很喜欢去旁听设计课,和当时在宾大读书的华人关系都很不错。当时华人在国外地位不高,常常会受到歧视打压,霍璋祚就经常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接济同侪。其实当时霍氏在国内的处境也很微妙,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将家族资产向国外转移,但霍璋祚一直以华人自居,当时在菲利打拼的许多华人都受到过他的帮助。
并且他还出资主倡,建立起当时全美的第一个华人联合自强会,这个组织一直发展到现在。不过后来出于许多考虑,将霍璋祚的名字从创始人名单上移除了。
但至今为止,霍氏家族都是华强会最大的赞助人。
而霍璋祚本人,从青年时代起就对艺术和设计兴趣浓厚,但囿于家族责任,不能够放飞自我。直到霍启明渐渐接手从而得以颐养天年之后,就开始拿自己的房子开刀。
这栋小别墅最开始是由霍璋祚在宾大读书时的一个朋友为他设计的,被霍璋祚改了许多次,改出了很多问题。结构师最后都不放心了,每两个月就要来做一次安全性检查。
他的那位朋友也早就是蜚声国际的华人建筑大师,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次干脆对他说“不如拆掉重建好了”。
霍璋祚就真的把房子推倒重建了,并且完全是按照他自己的设计。有很多地方,结构上面一开始根本没法实现,他亲自和结构师沟通,甚至自学结构力学,模仿赖特在约翰逊制蜡公司办公总部大楼的设计,提出了现在他们看到的屋顶支撑的构想,最后又花了很多财力物力,终于实现了。
据说霍璋祚还将这个支撑结构送去欧洲的一个力学实验室进行荷载稳定性极限测试,之后拿着测试证明申请了专利。
不过申请似乎没有通过?
当然从来没有人拿这个去向他求证过。
他们到达的时候霍璋祚恰好不在。
宋女士有点晕机,一到家就上楼休息。
雪梨市华人圈子很大,霍璋祚昨天和一位朋友去海钓,要今晚才能回来。
霍启东得知后点点头,也没有让管家联系父亲,自己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就换好衣服出门了。
宋誉莱则非常欢乐,拉着霍誉非陪她四处逛一逛。
先去了雪梨大学,宋誉莱有考虑来这边读书。相对而言雪梨市这边的华人文化圈还是相当繁华,雪梨大学里就有很多华人面孔。
霍誉非和宋誉莱一边四处走动,一边随意聊天。
霍誉非问她:“真的打算要在这边读书了吗?”
“我不喜欢美国,也不愿意去欧洲,选择的范围就非常小了。”至于日本,从来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其实早年,霍氏和日本的合作还是非常密切的。但霍璋祚年轻的时候算是“进步青年”,放在现在是“愤青”,对日本有着一些种族主义的“偏见”,在接手霍氏之后,和日本方面的合作几乎完全断掉。当然这也有当时历史环境的原因在内。
不过到了霍启明,情况就有所改变。和日本方面渐渐开展了许多重要业务。
但更小一辈,像是霍玉博、霍誉守、宋誉莱,从小在霍璋祚身边长大,都被霍璋祚灌输了不少“种族主义”的思想。霍启东后来发现父亲竟然给才几岁的小孩子一本正经的讲这些,都有点哭笑不得。
霍誉非想到点什么,问宋誉莱:“你不是明年就要毕业了吗?那么你的小男友呢?”
他说到男朋友的时候语气有一点调侃,有一点随意。
宋誉莱纠正道:“誉非,不要这样说。”
霍誉非嘴角天然带笑:“怎么,我说了什么不对的么?”
宋誉莱说:“尹哲是我的男朋友,你应该更尊重他一点。”
霍誉非马上说:“那么顾骋也是我的男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尊重他。”
他们都知道霍誉非说的是宋誉莱对顾骋的态度。虽然看起来很礼貌,很客气,但其实一点都没有放在眼里。
宋誉莱为自己辩解:“我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你的事。”
她停顿了几秒,斜睨着眼睛笑道:“当然我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她这句话本来是以退为进,带着点撒娇的,没想到霍誉非沉默了一会,笑着点点头说:“确实。”
来来往往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
宋誉莱先是诧异的说不出话,紧接着就有点伤心了:“誉非,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原谅过我和大哥。”
霍誉非目光飘向雪梨大学钟楼尖尖的塔顶,然后是明净深远的天空。
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语气里,终于有了点小认真:“姐,你不要这样说,你和大哥从来就没有对不起过我,我很爱你们的。”
霍誉非重新把视线投注在了宋誉莱身上:“但是姐,我也很爱顾骋,就像是爱我自己一样。他对我很重要,甚至有时候比我自己更重要。所以,姐,你能够像是对待我一样对待他吗?”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两个人回到霍璋祚那座位于贝尔维尤山下的房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
深色的海面在暗淡的天色之下显得影影绰绰,偶尔吹起小风,就能掀起微微的波澜。
霍誉非和宋誉莱下车,朝着亮着暖灯魔法小屋漫步而去。
不论多少次来这里,每一次都会有一种推开了魔法世界大门的感觉。
他这样想着就这样转过身,一边倒退着往屋子里走,一边对宋誉莱说。
然后就听到一个苍老而不失力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很高兴的道:“那就多住几天!”
霍誉非一转头,就看到他大哥坐在粗红色的沙发上,衣服略微有点明显的皱褶和风尘仆仆,显然刚刚下飞机。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正笑眯眯的看向门口的方向。
而且他笑眯眯的样子,和霍誉非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