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草地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远处漂亮的尖顶小房子已经装扮一新,从一个个方形或者圆形的窗洞里透出绒绒暖光,像是一个个调皮的大眼睛。
然而这一次活动的场地却不在室内。
而在室外。
已经被打理干净的草地中央,竖起了一个巨大的“灯伞”。“伞柄”是一根直径十公分还保留着树皮的原木,直直的伸向天空,大约有五六米高。“伞骨”则是一串串自然弯曲下垂的彩灯软管, 变幻着亮起红色、橙色、蓝色、紫色的彩光, 上面还缠绕垂落着各种亮晶晶的小装饰,在中央的原木缓缓旋转, 并且越转越快的时候, 那些彩色的光就连绵成了一片。伞面上面覆盖着的那层薄薄的透明白纱, 也被风吹得鼓起来, 和飞起的亮晶的小装饰缠绕又解开。
伞下则是一只只用粗糙的木头做成的小马、小牛、小鹿、还有独角兽。骑跨的位置上铺设了华丽精美的刺绣坐垫。这些小动物关节全部是可以活动的, 你坐上去之后,真的可以骑着他们在院子里缓慢行走。除了这些木头做的玩偶外,还有许多真正的小动物,小马、小鹿、小兔子还有小刺猬, 在草地上四处游走, 蹦蹦跳跳, 随意的吃着自助餐盘里的水果和食物。一条银光闪闪的溪水如同发光的丝绸把整个草地一分为二, 靠近建筑的这边灯火璀璨, 远离建筑的一片灯光昏暗,好像有着什么隐隐绰绰的影子在往来徘徊。
这里空无一人。
这里安静无声。
顾骋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了童话世界的成年人,四处张望了一圈, 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了。
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一头矫健俊美的小鹿呼噜噜添了一通手指。
现在聚会还没有开始,他来的有点早。
但是……等等,应该就是这个时间没有错吧?
不是霍誉非安排司机接他来的吗?
顾骋默默的往后躲了躲,那只小鹿紧跟着就凑上来,从手指舔到手心,好像吃到了美味的糖果,怎么也不舍得挪开嘴。
顾骋快速后退了几步,差点就要拔腿跑掉了。
就在这个时候,无数穿着金线和丝绸缝制的华丽长袍、硬褶短裙、还有银色金属长靴的白人、黑人说说笑笑从建筑里走出来。他们看到他都有点惊讶,但很快,这些仿佛埃及贵族打扮一样的白人和黑人从中一分为二,走出了一位穿着乌金盔甲的亚洲骑士。
好像是中国人?
李泽从分开的人群中朝顾骋走来,伸手想要去摸那只一直跟随在顾骋身边的小鹿脑袋,被非常嫌弃的躲开了,并且扭身划出一道矫健的影子,踩过溪水,消失在河对岸的阴影里。
顾骋非常明显的看到,这位亚洲骑士伸出来的手在空中尴尬的停留了几秒,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来。
对他礼貌的而友好的笑了笑,轻声建议道:“和我们坐在一起吗?我的名字是李泽,霍誉非的朋友。”
顾骋觉得有点好玩,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叫顾骋,也是誉非的……好朋友。”
誉非?好朋友?
李泽立刻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敏锐的留意到了这两个小细节。在心里默默思考着对方的来历。
于是顾骋就被带到了一群外国人之间,坐在河边一圈圈树桩做成的椅子里最中央的位置。
月亮藏起来了,他们面前就是黑漆漆的水面。
在夜风之下,微微泛起波澜。
这些外国人显得非常兴致勃勃,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大声谈论着什么,就连英语也说得又急又快,顾骋一句也听不懂。几分钟之后,黑黢黢的河面上忽然两起了星星点点的光,等那些光点飘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朵朵颤巍巍几乎透明的小花,花心里亮着发光的珠子,把透明花瓣里的纤维脉络都照了出来。随着水流和夜风,悠悠飘荡,有时候聚在一起,有时候又被吹散。
在那些光点全部飘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李泽忽然站了起来,请所有人安静。
一时间天地只有静悄悄的月色。
月亮又出来了。
然后就是一声高亢而华丽的男高音。
然后河对岸忽然“彭”的一声亮起了灯,那是一个圆形的舞台。穿着金色曳地长裙的舞女本来如同雕塑一般被定在原地,这时候就忽然活动了起来,两瓣金色贝壳做成的抹胸只能遮住最关键的位置,而腰下的长裙却严严实实,只在动作最剧烈的时候露出白皙修长的双腿。她们眼睛又大又深,画着冶艳的妆容,好像是千年之前法老的情人,又好像是森林里的女妖。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安安静静。
顾骋好奇的看着她们热烈的舞蹈。
然后马上的,就被华丽的男音所吸引。
那个声音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咏叹。用的是一种充满了花腔的英文。
然后,一道光从天而降,头戴橄榄枝、手握权杖、面上覆以羽毛和宝石制成面具的“大祭司”从黑暗最深处出现。
他挥舞着权杖,投入的歌唱。
那声音里似乎有一种抨击心脏的力量,短短的几句之后,在座的不少人忽然站了起来,对艺术表示郑重和敬意。
顾骋也觉得很好听,但他听不懂,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而且他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脑子里正在回忆着到底哪里熟悉。
李泽忽然朝他靠近了一点,低声翻译:“他讲的是死亡和重生,大意是一个年轻的孤儿身陷贫穷和疾病,最终被黑色的乌鸦夺去了生命。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变成了尼罗河流域一个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伟大王国的王子。”
顾骋很有兴趣的靠近了一些。
因为音乐的效果十分华丽,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就会被淹没进去。
李泽索性侧过身,几乎是在顾骋的耳朵边给他讲故事:“他无数个夜晚做梦,梦见死亡的神灵对他说,你是被我眷顾的人,你注定背负非同一般的使命,于是他下定决心,放下王子的身份,成为了沟通神明的祭祀,让这个王国的名字被写入史册里。而就在一次宏大的祭祀活动中,前生的自己被作为祭品送上了祭台,作为祭祀的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即使是祭祀,他也没有更换祭品的权力。因此他扔下权杖,重新戴上王冠,以这个国家继承人的身份,一手碾碎了曾经亲自扶持起来的神权……”
就在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舞台上的祭祀将手中华丽的权杖高高举上头顶,忽然大声念了一个音节,然后用力掰断,扔向远处,转身匆匆走上从地面高高升起王座,王座两边的侍女将王冠双手戴在他的头顶。
然后化身为王子的前任祭祀重新开口。
“命运,你的一半是巧合,一半是居心叵测。我向你恳求的时候你不屑一顾,如今我高高在上,你狡猾的手指将再也不能玩弄于我……”
这一次直接换成了中文。
李泽表情磕绊了一秒钟。
眼角的余光瞄到正襟危坐、终于能听懂说什么,认真投入进去的顾骋,福至心灵的往一边挪了挪,又挪了挪,直到恢复到正常的距离。
华丽的男声继续在咏唱,换回中文之后就更加让顾骋觉得熟悉。
“我问我的父母、兄弟、朋友,没有答案,我问这天、这地、这河流、这山川、他们回我以默然,我向神灵张开双臂,答案是不屑。而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黑色的水弥漫过地表,人们一勺一勺哺食毒药。”
那些黑人和白人都已经听不懂舞台上在说什么了,疑惑不解的交头接耳。
李泽面不改色的向那些外国客人解释,这种语言更加有艺术张力,更能表现艺术的灵魂。不过为了让大家更好的欣赏艺术,他也请了专门的翻译。
有了翻译之后,大家都能继续平和的欣赏艺术了。
表演逐渐进行到高-潮,王子救下了曾经的自己,给他以金钱、权力、还有美丽的女人,都通通被拒绝。祭品单膝跪在王子面前,宣誓为他献上全部的忠诚。
随之而来的一次征战,王子作为王国的首领,成为敌军首要射杀的目标,九死一生,在最危险的时候,被祭品所救。
曾经的自己整个胸膛都被红色的鲜血浸透,却挣扎着向王子伸出手。
王子握住他的手,命令:“你必须活着。我将用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来报答你。”
那个金色头发的表演者挣扎着用英文唱出自己的台词:“我不需要你的报答,你是我的生命之水、黑夜之光、你是我全部的财富、你是世界的宝藏。我为你献上我的忠诚、我的执着、我的生命、我全部的感情。”
王子又一次命令:“你必须活着。”
然而祭品声音越来越微弱,一遍遍重复:“我给你我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感情、全部、包括我的爱情。”
观众席上发出微微惊讶的声音。
顾骋也非常非常惊讶。
因为在那位王子把咏唱变成字正腔圆的话音的时候,他一下子就确定出那个声音究竟属于谁了。
顾骋不可思议的看着台上那个金灿灿的影子,难以想象他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到!
而舞台之上,面无表情听从祭品倾诉的王子,忽然单膝跪地,微微俯身,好像就要吻上去。
顾骋一双锋锐的长眉不禁冷冷的蹙了起来。
正在不断倾身的王子忽然一顿,扭头看了这边一眼,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演下去的祭品抛在一边,快步朝着观众的方向走来。
而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条河流。
于是金灿灿的长袍缓缓铺开在月光之下重新亮晶晶的水面上,水面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随着他的动作聚合又分散,在水波之上飘飘荡荡、渐行渐远。
涉水而来的华丽歌声却越来越靠近。
他踩上柔软的草坪,直接而坦荡的走到了观众席的中央。在一些微微惊叹的声音里,朝着这里的主人伸出了自己涂抹着金粉的手指。
李泽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顾骋则毫不犹豫的握住了。
在握住的一瞬间,心里最后那么一点点不确定也烟消云散。
于是就被用力拉了起来,神秘的歌者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忽然又一次变换了一种语言,拉着他穿越草坪的河岸,踩进冰凉溪水,重新登上舞台。
围绕着他歌唱、跳舞。
忽然单膝跪下,向他伸出手。
顾骋下意识捉住,用力拉了起来。
对方好像有点无奈,绕着他转了一圈又重新跪下了。
顾骋懵懵的,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然后好像被王子瞪了一眼。
王子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自己胸口,换成中文重新唱道:“我虚假的过去,我真实的现在,我未来的火,我生命的光。我请求你,让我点燃你、让我点亮你,让我将你收藏在灵魂深处。我请求你永远不要离开。”
一瞬间,所有音乐都安静了。
顾骋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台词和表演,这是真正的在对他说的话。
这让他心脏紧张而激烈的快速跳动起来。
在霍誉非打算再一次重复一遍的时候,极力镇定的点头:“好。”
霍誉非又等了几秒,遗憾的发现真的除了一个“好”就再没有下文了。
精心准备了礼物的王子有点失落的换回华丽的英文,高高飚出最后几个音节,旋即就被妖冶的舞女一层层包围、淹没。
然后舞台上所有的灯熄灭了。
一片黑暗之中,王子脱下了沾满羽毛和宝石的面具,低头吻了下去。
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对方,好像是在炫耀又好像是在确认:“喜欢吗?”
十几分钟之后,他们换回了正常的衣服,重新出现在觥筹交错的草坪上。
李泽正在和他的客人讨论着刚刚的表演。
“李泽刚刚从非洲考察回来,打算做一个基础援建项目,这些非洲人都是他的合作伙伴,也是当地政要。当然了,来自欧洲的投资商也不能轻易怠慢,李泽期待这些人的大力投资。所以他希望能够在文化上取得双方的共鸣,我们商量之后,就确定了‘埃及文明’的主题和这种原始而野趣的布置。”其实已经省略了很多复杂内容,但感觉顾骋不是很明白的样子,霍誉非就继续解释,“非洲是人类物种萌发之地,两河流域则是西方世界文明的发端,我们对这两个‘开始’都给予同等的敬意,也是在表示合作的诚意和公平。”
顾骋差不多明白了。
但是看在霍誉非眼里,依旧是一副有点懵懵的样子,就笑了笑,带他走到那个五彩斑斓的巨大灯伞下面,坐在了一匹小木马上。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
顾骋仍旧站着,向他确认:“你不过去没问题吗?”
“当然了,”霍誉非说,“今天是李泽的主场,所以要一会之后我才能向他介绍你了。”
“你和他不是合作关系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在了关键上,霍誉非微微一乐:“暂时还不是。”
“不过很快就要是了。”
霍誉非站起来转头,看见李泽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一只酒杯,还有一位侍者跟在他身后,手中端着托盘。
李泽向他举了举杯子:“来一杯?”
霍誉非嘴角一弯,给自己拿了一杯,也递了一杯给顾骋,笑问:“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呆在那边有什么意义,他们之间话题太多了。”
霍誉非远远瞅了眼泾渭分明的坐在一起,热烈的说着什么的白人和黑人,立马就明白了李泽的意思。
开了一个玩笑:“这样你难道不是很轻松?只要撒网就有鱼捕。”
他是在暗指李泽渔翁得利。
李泽也笑了,故意道:“轻不轻松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对我更重要啊。”
他举起杯子,透过杯子看了看满天的五光十色,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当然是霍公子你啦。”
霍誉非嘴角弯弯:“李公子太会说话了,看来我一定要找你合作,只要有李公子的口才,我不相信会没有好项目。”
他抬起酒杯,走近和对方轻轻一碰。
曲面的玻璃相撞,发出轻微的“叮”的一声。
银色的月辉让他耳后一点没有完全卸掉的金粉闪烁出别样的光泽,和那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西装,简约素色的手表,以及身上无数个漫不经心却又恰到好处的小细节搭配在一起,让他身上换发出一种别样的魅力。
只有财富和地位才能雕琢出的魅力,而这种魅力李泽身上也有。
所以当他们两人站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相得益彰。
顾骋的神情有些冷淡、有些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挨个么么么,感觉被小天使抱了一个,开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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