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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时隔半年多, 狄初再一次感受到了生与死的压迫。

    他时常在想,生命如此脆弱,在生与死的较量拉锯战中, 人到底能做什么。细思极恐的是,好像生与死从不受自己控制。

    除人主观求死以外, 往往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俗话说, 沦落于世, 而有的人生,完全就是一连串的沦落。

    狄初想起父母离开的时候,因为太突然,所以来不及去看那两张脸。是不是解脱,是不是有些许悔意。

    他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父母离世这个重大事件,到底给他的性格与生活轨迹带来了如何毁灭性的影响。

    他一开始是认为没有的,生老病死, 生离死别, 他看过那么多书, 合该什么都看得开。

    但书上没有告诉他, 有的时候, 光是活下来就竭尽全力了。

    狄初冲出校门时, 脸色惨白连校警都忘了制止。祁凌平日与门卫相熟,不得不停下脚步三言两语解释道:“叔叔,抱歉, 我朋友他家人出事在医院,回来补假条!”

    说完,狄初人已快没影了。祁凌再次提速,心脏堵在嗓子眼,卡得难受。

    狄初脑子里乱成粥,奶奶为什么会晕倒,是什么情况造成她晕倒,如水会不会吓到,奶奶有没有.....生命危险。

    他只能不停地跑,风灌进喉道,不冰不凉却宛如一碗烧刀子,浇湿他的天灵盖。除了惊醒,便是火辣。

    辣得他有些麻木。

    两人赶到医院时,温如水坐在手术室门口,同狄初一样,意外的没哭。

    好像所有家庭感缺失的小孩,都异常的坚强。

    在面对苦难时,他们有着超于同龄人的冷静和勇气。但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线就在那里,不能过了,否则会崩溃掉。

    温如水看到狄初时,红得吓人却没泪水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忙慌慌地站起来,本是想走过去,却一下扑进了狄初怀里。

    “哥,奶奶,她,手术签字......”

    温如水强装的冷静在狄初到来的那一刻终于崩掉了,语无伦次暴露了她不成熟的心态,恐惧,慌张,难过,悲伤,一系列曾经体验过的,没体验过的心情从四肢百骸袭来。

    狄初捏了一下她的手,冰凉。

    然后从她断断续续的语言中获取信息,奶奶的手术单是由如水签字,只要是户口簿上直系亲属在特定情况下就可以。

    费用已经交了,奶奶的存折密码她知道。

    温如水处理地很好,已经超乎狄初的想象。他甚至设想过来到医院时会不会是一团糟,幸好没有。奶奶在抢救,温如水只是很害怕。

    狄初一边告诉自己要撑住,奶奶没有结束手术,一切都还未知。他一边安慰温如水,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先回去休息。

    温如水不走,一定要等到结果。

    祁凌插不上话,赶紧给祁迟的老师打电话请假,叫祁迟买来住院所需生活用品。

    等祁迟赶到医院时,奶奶依旧在手术室。

    红灯常亮,人心惶恐。

    两名刚成年的高中生,两名初中生,愣是没有一个自乱阵脚。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本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生活已将他们炼成了一把快要出鞘的剑。他们带着自己的锋芒,千辛万苦走自己的路,不依靠别人,然后不断磨练自己的心脏。

    人都有这种时期,被大人保护地滴水不漏。说什么大人小孩,因为是小孩,所以怎样。

    狄初不懂,祁凌不懂,包括温如水和祁迟也不太懂。

    如果仅仅因为是小孩,所以很多事都可以不必做吗,因为年龄不够,所以很多事都能推卸责任吗?

    在该成长的年纪,受到全方位保护,在该担当的年纪,成了缩头乌龟。

    这样的成长,真的是有益的吗。

    而要说不幸,他们四人总是超乎同龄人的自我照顾能力,也是只有在极缺乏父母关怀的情况下,才能造就的。

    祁迟知道需要买些什么,祁凌知道住院需要什么。因为在前十几年父母缺席的日子里,他们哥俩总是在对方生病时,这样互相扶持着一步步走下去。

    狄初知道不能慌,温如水知道不能制造麻烦。因为他们享受过父母的零星关爱,又被抛弃,懂得亲人别离会面临更大的痛苦。

    既然现在还没结果,那就不能怕。

    怕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只有面对。

    奶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病因是由高血压引起的小脑出血。幸好出血面积不大,抢救及时。但温琼芳年龄过大,危险期较长,进了重症监护室。

    狄初背着温如水问过医生,患者年龄大,危险期还没过,仍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没有告诉温如水,只是叫她赶紧回家休息,第二天乖乖去上学。

    谁来照顾温琼芳,成了最大的问题。

    温琼芳昏迷了两天,狄初不敢大意,与祁凌轮流守护。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离高考时间越来越近,狄初哪怕一天也耽误不起。

    祁凌把狄初拖到走廊上商量:“初,你回去上课,我来照顾奶奶。”

    狄初摇摇头,不答应:“如果还需要做手术,需要亲属签字的时候,我不在,很容易耽误奶奶病情。而且......”

    狄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口气:“而且,就算你作为我的铁哥们儿,也没理由一直守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

    往往一个问题,会引发一连串问题。

    比如他俩谈恋爱的事,一开始就不敢告诉温琼芳,那么到了现在,更没有机会坦白。温琼芳受不起任何刺激。

    那祁凌留在这里,一两天还好,时间长了怎么解释。温琼芳再喜欢祁凌,也只是把他当作自己孙子的好朋友,一个懂事的晚辈来看待。

    说到底,在温琼芳这儿,祁凌依然是个“外人”。

    让外人照顾自己,谁也不愿意。

    祁凌知道,他也犯难,他想帮狄初分摊,却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祁凌靠着墙,手指在瓷砖上划拉:“要不......我守白天,你守晚上?”

    “有区别吗?”狄初说,熬了几天,眼球里尽是红丝,蛛网在膜上横裂,看得人心慌。

    祁凌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狄初现在不仅需要好好休息,还需要心无旁骛。

    但温琼芳躺在这里,门口写着重症监护。

    狄初能安心吗,不能。

    “那要不然,你和如水换着来?”祁凌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行!”狄初想都没想,立马否定,“她要参加中考,她......”

    “那你就不需要参加高考?!如水前途重要,你的前途不重要?!”祁凌拦腰截断,根本不给狄初说完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语气带着火,从两人相熟开始压抑的问题终于在这一朝爆发。

    你狄初凭什么要去当圣母?!

    温如水的前途比你重要?

    狄初也在冒火,这生活都是些什么瞎几把玩意!这个节骨眼了你祁凌还跟我吵架?!

    “我就愿意!”狄初梗着脖子回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奶奶!我为她们牺牲怎么了?我就一辈子在这儿陪着怎么了!”

    “你愿意?你愿意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你向着她们,我向着谁?我向着你我有错吗我?!”

    “我没说你有错,祁凌你能不能成熟点?这个点上说什么前途?”

    “我看是你不清醒!”祁凌咬着牙,真他妈想把狄初脑子掰开,看看这蠢货脑水里都是些什么,“你一辈子留在这儿你就毁了!你留在这儿我怎么办?温如水她能考上,我们都知道!那你呢,你考不上怎么办?”

    “考不考得上我现在都走不了,你没看清楚形式么?”

    祁凌冷笑着问:“那我怎么办?”

    “你走啊。”狄初说,当人处于极度烦躁,思绪如麻,事件不受自己控制时,你会发现你说出的话,违心也好真心也罢,全然不过脑子。

    狄初像是找到了底气:“你走啊,你去追逐你的生活!我又没拦着你。”

    祁凌如当头一棒,听到这句话时,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有如一片金花闪过,然后是一段又一段的黑影与白色碎片切换。

    有低血糖或贫血的人应该能懂这种感觉,当你蹲久了再站起来时,眼前一黑。严重者手脚会突然麻木,后脑勺沉得厉害,接着你有点耳鸣,像是感知不到四周的事物。

    祁凌站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缓缓摇了摇头。确定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真实存在过。

    他有些矫情地捂了一下胸口,问:“狄初,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让我走。”

    狄初惊觉话说得有点过,但他无法否认这是真心话。

    小脑出血,即使现在好了,以后也会有一系列后遗症。比如记忆力衰退,严重影响睡眠,行动迟缓等。

    温琼芳就算出院,此后也离不开人照顾。

    自己走不了,也要绑着祁凌不离开?

    狄初做不到。

    所以他讲了真话:“毕业了,你该回n市就回,你还有乐队这个责任在身上。”

    “你,赶,我,走?”祁凌一字一顿,声音有些颤。他在墙上撑了一下,免得自己腿软。

    狄初叹口气:“不是赶,如水考到市里,祁迟肯定也会去。你就回去,帮我在那边,照顾一下如水,行吧?”

    “那我们怎么办。”祁凌说。

    狄初不是圣母,可这种情况下,逼也得把自己逼成圣母:“我们,先异地吧。不是还有几十天才毕业么,以后的事,再说吧。”

    “我不同意!”祁凌吼了一嗓子,狄初愿意牺牲奉献,愿意浪费自己,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狄初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用吗?!这是我奶奶!这是我的家!”

    “那我呢!我就不是你的家了吗!?”祁凌偏过脸,不敢正视狄初的眼睛,他滚动了一下喉结,眼睛酸痛地厉害。

    你才说好,才说好要带我回家。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捡到我,又把我扔了。

    你前不久才拉着我的手,说一起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转眼你就让我走。

    狄初拉了他一把:“这是医院,你小声点。”

    祁凌蓦地甩开他,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迈得不大,却如一把刀扎在狄初心上。这是拒绝的举动,是在自己受到侵犯,而拒不合作的表现。

    狄初知道,自己伤到祁凌了。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尽管现在可以道歉,但这个无解的命题是一道跨不过的坎。

    就算现在粉饰太平,以后还是会出现。

    所以狄初没有道歉,没有安慰,甚至没有拉祁凌一把。

    任由祁凌在自己的思绪里横冲直撞,浑身是血。

    祁凌闭闭眼,认输一般垮下肩:“狄初,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所以你说话才能这样放肆。

    狄初低下头,忍住鼻酸:“是啊,我就是有恃无恐。所以,你能不能再纵容我一次,别管了。”

    “做不到,”祁凌说,过了会儿,他又没头没尾地补充道,“好狠的心。”

    狄初盯着地板,两人脚尖只有五十厘米的距离,只要他往前跨一步,就能把祁凌拥在怀里。

    可他不能心软,他知道好不容易想要走出去的心,开始往后退了。

    温琼芳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心甘情愿接下的担子。

    所以他不能拥抱祁凌,怕感受到这个人的体温,就会奢望留他在身边。

    所以狄初只能狠心,坐实这个名号。

    “还没毕业,什么都说不好,”狄初说,“我们还有几十天,不是么。”

    祁凌没有回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他说:“行,不管。老子是吃饱了撑的瞎几把管!”

    谈个恋爱而已,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

    谈恋爱这么累,为什么还有人前仆后继地往里跳。

    为什么食髓知味,执念顿生。

    温琼芳醒来后,狄初稍微轻松了点。祁凌嘴上说不管,还是托程司从把学习资料给狄初拿去了医院。

    缺心眼来看过几次,最后无可奈何地答应狄初最后一个月在家复习。

    但实际上复习不了什么东西,好多次把书本翻开,撑不住困意又睡下。

    温琼芳也跟狄初谈过话,让他回去上学。

    狄初固执地摇头,他不放心。

    凡狄初认定的事,他都很难回头。他对温琼芳的病情草木皆兵,归根结底来源于父母去世的恐惧。

    直到这时,狄初还未明白,他死死抓着温琼芳不放手,无非是害怕最后一个关爱他的长辈,也离开人世。

    狄初成熟,但他还没练就一颗成年人的心。

    他的潜意识里仍旧很孩子气,固执地不愿回头。

    温琼芳住院大半个月,时间去走一半。

    祁凌“听话”地很少出现在医院,他只是怕再与狄初发生冲突。

    温如水过得有些恍惚,祁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最后经过狄初同意,让温如水也搬去了耀铭二期。

    此后狄初住在医院里,祁凌睡在工作室,祁迟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温如水。

    祁凌偶尔去医院,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透过玻璃,偷偷看望奶奶和他的少年。

    温琼芳睡下,狄初开着程司从送来的台灯写作业。他微弓在病床前,脊梁弯曲,像是背负着千钧力量。

    祁凌看着看着就会心酸,想进去抱抱他,跟狄初说,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你不要怕。

    可他不行,也不敢。这是狄初一个人要面临的困难,他在自己作茧自缚的蛹里待着,无论他想不想出来,都是自己的事。

    狄初写着写着就会睡着,祁凌一直在外面站到他睡熟。有时会径直离开,像从未来过。有时会偷偷进去,帮他把灯关掉,偷吻狄初的脸。

    摸着对方的手,祁凌才发觉自己当真是思如泉涌。

    太重太重,所以才逃到工作室,逃到人声鼎沸的地方,来掩饰自己的孤独。

    从两人谈崩已过了二十天,祁凌去学校给狄初收拾新发的卷子。他分门别类地把试卷规整好,然后递给程司从,让他放学带去医院。

    程司从看不得两人这副样子,又没分手又要搞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你自己去吧,初哥肯定想你去。”程司从说,“上次我给他送卷子,他直接说肯定是你收拾的。只有你才会把政治试卷整理到历史文件袋里。”

    祁凌没回话,把试卷硬塞给程司从:“拜托你了。司从。”

    程司从脚下一滑,祁凌三年来叫他名字的次数,数都数得清。他有点忐忑:“凌哥,我操,没事吧。”

    “没事,”祁凌的语气还是淡然地没有任何波澜,“以后的卷子也拜托你去送了,最好三天一次。越往后,复习整理的东西应该越多。”

    “你有时间也去医院跟狄初换个班,跟他讲讲学校复习情况。”

    “我可能,没时间了。”

    祁凌终于抬起眼,程司从对上视线,那一瞬间心惊肉跳。祁凌双眼里全是血色与忍耐,按压着什么不让情绪爆发。

    程司从傻子一般愣在原地,拿着祁凌整理好的试卷,看着祁凌只从座位上拿起书包,其他什么东西也没带,头也不回地离开。

    刹那间,程司从以为,这是个亡命之徒。

    狄初开始担心,开始坐不住。

    祁凌已有一周没出现在他视线,七天之内,祁凌没有任何信息,没来医院一次。

    狄初知道自己当初说话伤人,但情况所迫,祁凌实则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不然不会夜探医院数次。

    温琼芳又进了一次手术室,再次抢救。情况恶化。

    温如水来一次医院,哭一次,狄初便不让她来了。

    狄初想,有什么事,他会扛。

    温琼芳的存款急剧减少,狄初把自己的金库拿出来。

    有些钱是留着以后用的,但什么都比不上温琼芳。高春丽给的压岁钱他没动,说不上什么原因。

    祁迟出现的时间也开始减少,说话时眼神躲闪,不愿多谈。

    狄初本想主动给祁凌打个电话,但温琼芳的病情又让他忙得忘了。

    一边复习,一边照顾病人。

    温琼芳的意识很难清醒,狄初走不开。

    后来祁迟也没来了,温如水像是失了魂一样。

    很快,狄初和温如水瘦了几圈。

    时间仍然在走,狄初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时间慢一点,又希望时间快一点。

    祁凌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拔不得。

    狄初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有时会看着温琼芳的输液瓶发呆。液体顺着管道一点点滴下来,时间就这么过了。

    他知道生命很脆弱,也知道时间太珍贵。

    狄初甚至差点忘了要高考,当生活的重担压下来时,他应接不暇。

    有时他会想,既然人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开心,那么多的身不由已。

    那,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又过了几天,狄初坐在病床边写数学题,初夏的燥热弄得人有些烦闷。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

    上面显示着祁迟的名字。

    狄初莫由来的心一跳,窗外黑云压城,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唰唰响。

    病房内,温琼芳还在沉睡,无人说话,显得格外安静。

    狄初把手机放到耳边,喂了一声。

    那边,祁迟声音有些颤抖:“哥,我爸他去世了.......我哥他......”

    狄初没听清后来的话,天边的云层里霎时劈过一道闪电,过了几秒,一声惊雷轰隆了天庭。

    狂风不止,大雨磅礴。

    夏天的第一场雷阵雨,终于来了。

    此时程司从坐在教室里,身后两个空位搞得他心情烦躁。

    看了一眼黑板,左下角写着,距离高考,还剩:

    12天。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七决定:最近少说话,不出来横了。风头紧,到处都是套麻袋的。

    晚安好梦,我的甜心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