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衍能发现的时机, 胶东王自然也观察到了,他装傻隐忍了这么多年,从宫里挣脱出来, 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局面,最擅长的就是抓住机会。
此时胶东王正端坐于文澜阁正殿, 不动如松,但其实他根本没有看进案上书中的任何一个字, 他在等待消息。
留福终于回来了, “王爷,陆相下朝时与张宗同行,接着许衍和张慎行也都告了假去了相府。相府里我们的人传信来说他们在密室里谈了一个时辰左右,张家父子与许衍便一同出来了,张家父子回府了,许衍却并没有直接回许宅,而是又去了金水河旁。”
许衍不过是文澜阁里一个小小的主薄,但是胶东王知道他早已经是丞相的心腹, 参与许大多事秘事, 因此对他一向十分关注, 即使在人手很紧张的时候也专门派人盯着他, 现在可用的人多了, 他对许衍的整个行踪几乎了如指掌。
金水河是贯穿京城的水流, 自西北进入,东南流出,皇宫、皇子府第以及高门大户家中的活水皆自金水河引入, 就比如文澜阁后面的月湖和小河都与金水河相通。许衍常去的地方是城西北那一带,人烟较少,也很荒僻,他每每心里不痛快时就喜欢去那里,一直坐到快宵禁时才回家,也不理陈氏的质问直接到书房睡下。
每逢这个时候,就说明许衍心情十分差。
“看来丞相没有听许衍的建议,”胶东王轻轻叩着案几,“许衍这个人嘛,表面看起来文弱,却心硬如铁,且身怀大志向。又有许家因邓太尉而灭门之事,对邓家恨之入骨。眼下的时机,他一定想把握住将太子拉下来,打压邓家的气焰。”
“还真是可惜,”留福便道:“虽然陆相若是要上奏废立太子,定然会举荐长沙王,但只要将太子拉下来,削弱邓家的力量,对我们都是有利的。”
胶东王一笑,“许衍的意思未必是要举荐长沙王。”
“难不成他会举荐王爷?”留福就惊叹一声,“可陆家毕竟将二小姐嫁到了长沙王府呀!”
“在关键的时候,陆相连亲生女儿都不顾,哪里会在意一个孙女?”胶东王摇摇头,“当初陆相之所以一定要将二小姐嫁到长沙王府,是因为赵家向长沙王提出联姻,他只有拿出嫡孙女才能表现出十足的诚意。而许衍之所以要举荐我,是他觉得我取代太子更容易成功,而且比长沙王更容易控制。”
“那么丞相为什么没有同意?”
“我的外祖父不是不相信许衍,只是他一向不够决断,明明他最早跟着父皇起事,也是父皇最大的助力,但却被后来的邓家居上。”
陆相的确太过谨慎了,据说当初皇上起事时,本要推陆相为主的,毕竟当那时皇上的家世、声望都远远比不了陆相,可是陆相却畏首畏尾坚决回绝了。后来皇上几次遇到挫折时,他亦时常有自保之举,让皇上对他生了嫌隙,倒宁愿相信没有多少城府的邓家。
皇后、静妃之事与此亦是一脉相承。
想到这里留福便赶紧道:“不管怎么样,如今诸位皇子里王爷声望最高,朝臣们谁不看在眼里,就是丞相没有接纳许衍的提议,可他近些时候对我们亦比过去要亲近,与过去冷若冰霜完全不同了。”
“他正打着脚踏两条船的主意呢。”
“踩着两条船,尽早要翻!”留福评价,又道:“我们是不是借此机会将许衍招到麾下?我虽然讨厌他,但总要承认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胶东王也承认,但是怎么也不肯招揽这个人,因为他更讨厌许衍,非常非常讨厌!不是因为他将陆二小姐从自己手中硬生生地抢走——若论这一点,他其实还感谢他呢,毕竟自己因此娶到了王妃,比陆二小姐好上百倍千倍;也不是因为他为自己陪读时不够尽心——平心而论,那时自己为了迷惑皇后的人故意做出种种痴态,他能一直忍耐已经不错了,还替自己中了毒;更不是因为王妃曾与他定过亲,毕竟他们没有成亲,而且就算成过亲又算什么,王妃还是王妃,只看王妃不愿意嫁给他一定要退亲,就足以让他心里妥妥帖帖。
真正让胶东王介意的是,他知道许衍并没有忘记王妃。当时他在月湖边已经果断放弃王妃去救陆二小姐,就不应该后悔!明明许衍已经娶了陈征事的女儿,可心里还惦记着王妃,心里烦闷时就去金水河边,其实就是把那里当成了月湖,毕竟金水河的水与月湖的水一脉相连。
所以尽管胶东王知道许衍有本事,应该招为已用,而且也明白这事并不难,许衍平生所谋不过两件事,一为许家报仇,二成就一番功业,只要让留福向许衍示意自己成功了,他所谋求的自然水到渠成,他便一定会来效忠自己。但是胶东王就是不肯点头,甚至他还一直压制着许衍,让他一直留在主薄的位子上。
胶东王还遗憾自己的能力不够,若是有了更多的实力,他一定将许衍调到万里之外荒凉之地,让他一辈子也见不到王妃,就连金水河的水也看不到!是以他摇摇头,“不必,就让他留在外祖父身边吧。”
身为一个太监,留福完全不能理解王爷对许衍的态度,明明王爷十分大度,就连先前邓家一系的人都能接纳,可就是对许衍毫不容情,真是不可理喻。许衍的确是个人材,还是他们很需要的人材,他便又一次认真地劝道:“如果王爷觉得许衍留在丞相身边对我们更有利也好,但将他升上一级还是应该的,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王妃现在都把他忘记了呢。”
“不行!”胶东王又一次拒绝了,就算王妃忘记了他也忘记不了,而且为了让留福死心还加了一句,“你不会懂的。”
留福幽怨地看了胶东王一眼,他最近很喜欢表明与自己的不同,但其实真有那么多不同吗?留福不理解。虽然自己是内监,但还不是一样能吃能睡快乐地活着?真不知王爷有什么骄傲的。
除了王妃更偏心王爷一些。
虽然每每王妃把最好吃的东西都挟给王爷,让留福无限地羡慕,但是想到王爷还要忍受着王妃捏他的脸,留福心里也就平衡了,他可不敢想像王妃若是捏自己的脸会怎么样——其实自己的脸现在很白很细腻,捏起来软乎乎的,如果王妃想捏一下自己也不是不能忍,但是王妃从来就没有捏的意思。然后,留福的心思就飞走了,“不知晚上王妃会做什么好吃的?”
一句话就从朝堂之上到了庖厨之间,可胶东王早听习惯了,王妃如此,留福也如此。但既然治大国和烹小鲜是一个道理,胶东王也没有什么不接受的,然后也想到了晚膳——入冬以来天气越来越冷了,王妃昨晚睡前嘀咕了一句应该吃火锅,今天应该就是,且胶东王一早出府时又见宗正寺送了鲜鱼,所以,“应该是鱼火锅吧。”
鱼火锅——留福已经吃过羊肉火锅、菊花火锅、年糕火锅等好多好多样火锅,现在他似乎已经感觉了鱼肉的嫩滑,和火锅汤的鲜美,白胖胖的脸上浮现了无尽的想往,“王爷,我们今天早点回府吧。”
正值朝局纷乱之时,胶东王本应该多留在文澜阁一些时间再细细思索一番应该如何应对,可是他却立即觉得留福的提议很有道理,他也急着回府看看王妃是不是做了鱼火锅,而且这鱼火锅会是什么样子。按王妃一贯的思路,不管有多大的难处,吃饭也要排在第一位,她还常说只有吃饱了饭更有力气去想该怎么办。
与其自己在冷清清的文澜阁里饿着肚子想,不如早些回去坐在暖和和的小厨房里,尝着王妃做的种种美味,再认真思考一下自己应该怎么应对。所以,胶东王就点了点头,“也好,我们早些回去。”
二人才出了殿门,便见一个小内侍自院外快步进来回禀道:“丞相前来求见。”
丞相来做什么?
留福便见王爷已经转身回了文澜阁内,便赶紧吩咐小内侍,“请丞相稍候。”自己跟着王爷重新回了殿内,掩了门便赶紧问:“丞相不是没听许衍的建议,怎么又找上门来了呢?”
胶东王便不屑地一笑,“他虽然回绝了,但事后不免又犹豫,便想来看看我究竟怎么样。”说着让留福拿起一把戒尺,用力在自己的手掌上打了一下,眼看着掌心高肿了起来便丢下戒尺道:“我们来个苦肉计,想办法把丞相拉过来。”
留福与胶东王配合已经许多年了,轻车熟路至极,又唯恐丞相看不到王爷手受作了,便找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替胶东王十分显眼地系在手上,然后命人将陆相引入。
陆相已经等了一会儿,他翻来覆去地想许衍的提议,的确是难得的机会,如果一举成功,那自己的地位可就高出邓太尉了。而且,如果,将来皇上有那么一天,以胶东王的痴傻,掌控朝政的人岂不是自己?
但是,邓家的势力还是很强大,至少比陆家强大,能与邓家相抗衡的只有赵家,那么陆家还是应该与赵家联合起来。
还有,皇上会一直被胶东王骗过吗?
可能会出的问题太多了,就像许衍所说,非只人谋,亦在天定,真是左亦难右亦难。
正这时,内侍前来相请,陆相便进了文澜阁大殿,见胶东王正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内,怯生生地瞧了一眼外祖父却又赶紧低下头读书。
留福便亲自捧了茶,“丞相请。”
陆相便坐下问:“近来我瞧着王爷很好,还能在太学里讲书,怎么我来了却不肯说话了呢?”
留福就俯首低声道:“薛太傅管教王爷十分严厉,每天都要留许多功课,在外面背书讲书不敢出一点错儿,但没有别人的时候平日便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原来胶东王还能被管教得如此老实?陆相便有些吃惊,当初胶东王在陆府时可是会时不时地闹一场的,时常要他帮忙收拾乱摊子。此时他不禁奇怪地问:“薛大儒怎么管教王爷的?”
留福下意识地左右瞧瞧,似乎也很害怕,见只有丞相一人,方才上前将胶东王的手拉了起来,“薛大儒打人。”
陆相看着胶东王高高肿起的手掌,便气道:“王爷再不懂事,也是皇子,薛大儒怎么能如此下狠手!”
留福就道:“我也这么说,可是薛大儒说他是王爷的太傅,有资格管教王爷。要么请丞相在太傅面前帮我们王爷说说情?”
陆相想了想道:“薛大儒说的也不错,他毕竟是太傅,我亦不好多言。”却仔细看看了伤,又劝导几句,“我回去让人送了伤药来,”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