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州兵败后, 大朝会的气氛就开始不好了。
青州和冀中的丢失让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毕竟是一州半的土地,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突然间就没了,大家第一反应就是不接受。待将调集兵马防范牛通乘胜追击, 稳定京城之后,朝臣们痛定思痛, 开始追究原因。
太子所谓的军需供应最初有许多人是信了的, 包括皇上在内的许多人,但严正带着御史台、监察寺,会同皇上最信任的中常侍郑安一同细细查了半个多月,终于得出太子的话完全不足信的结论。胶东王所负责的太仓全数足量地将军粮发到军中;长沙王虽然有些厚此薄彼,但也并没有克扣;便是河间王背地里搞的小动作虽然被揭开了,但其实除了丢脸之外并没有真正不利于出兵的。
太子出征,不只京中,就是沿途所经各州郡也都只有一力巴结的, 根本没有人敢于懈怠、克扣、作对!
责任就在统兵的太子身上!
对于储君的弹劾, 朝臣们还是格外谨慎的, 但自严正第一个开始, 便陆续有人上折子, 今天的朝会上, 就有臣子当面提出请皇上另选贤良的皇子带兵平叛。
平叛之事朝中一直在议,但提议另选贤良皇子带兵平叛之语还是第一次在朝会上说出来,其中的深意不能不让人深思, 大殿内一时静得有如无人的空谷。
皇上看看下面的跪着的臣子,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向群臣道:“平叛之事仍需诸卿用心,趁此时天寒地冻不宜交战,此时备齐粮草军械,明年开春后一举平定冀中和青州。”
上奏的是一位小御史,复姓上官,出自京城望族,自小颇有才名,一张嘴尤其了得。自严正做了御史大夫,就选了些敢于直言的儒臣升为御史,上官御史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未必是严正的心腹,就是观点也常与他相左,但却都与他一样有股胆大包天、敢出逆耳之言且能坚持到底的劲头。
就说这位上官御史吧,近来在京城很是出名,原因是当众回绝了河间王欲纳他的妹妹为侧妃,其实不想把妹妹嫁到皇家做侧妃也没什么,但只需背地里找个理由推脱就好,可是上官御史就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打了河间王的脸!他这个性子既然开了口就不会轻易罢休,听了皇上的旨意非但不起,反而又道:“军需粮草自然是要备的,但为臣上奏吾皇请选贤良皇子统率三军、操练兵马,待时机到来便前往青州平叛。”
太子初回京城时气势并不减,外祖父告诉他只要将兵败的责任推到胶东王和长沙王身上便可,太尉自前朝时便在军中,深知历来军需供应都会被克扣,只要细查,都能找到问题,他就相信了,一口咬定军械军粮不足。结果,大出邓太尉意料的是无论是胶东王和长沙王都没有克扣军需,特别是胶东王,不只账目清晰,发放粮草时竟在太仓之前众人面前,完全抓不出漏洞,让太子更加地灰头土脸,但他一直拒不认错,而且一向以再次带兵平叛替父皇分忧,为将士们报仇的旗号插手军事。
眼下太子再便自丹陛下的座位上起身恳请,“父皇,儿臣虽经历兵败,但也由此深知青州冀中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且上次出兵过于轻敌,此番儿臣痛定思痛,早已经制定平叛方略,请将平叛之责重新交给儿臣!”
邓太尉亦起身上前奏道:“朝廷明春平叛,老臣愿披甲随太子出征,定然将青州、冀中交于皇上手中!”邓太尉当年举全青州追随皇上,立下赫赫战功,是朝中武将中的第一人,有他襄助太子,的确令人信服。
说起前番兵败,太尉与太子一样心里也是一肚子苦水没法倒出来。青州乃是他经营半生之地,也是他的根本,于他的重要自不待言。当初因为贪心冀中之地,才会拿出青州一郡与牛通交换,本想着牛通在自家地盘之中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过上几年灭了他非但能重新收回全青州,还多得了冀中。但事与愿违,牛通表面以平庸无能、俯首听命示人,暗地里招兵买马,反将青州和冀中都占了。
更可恨的是太子,自己的亲外孙,先前一心一意为邓家谋算,可真正面对青州之战功,竟然也与自己分心,平叛时率朝廷大军与邓家兵马非但不能同进同退,反而互为掣肘。待兵败如山之时,一切悔之晚矣!
但到了此时,邓太尉还是要维护太子的。当今皇上深感邓家举家归附的情意,对邓家一向颇多容忍,但下一位皇上未必如此领情:胶东王就是痴傻恐怕也会恨邓家的;长沙王的外家赵氏一向与邓家相争;就是另一个亲外孙河间王也恨自已偏心。是以,保住太子,也就是保住邓家,他们之间就算有种种不和,但利益毕竟捆在一处。
此时,他大义凛然地拿自己几十年的声威为太子助力,而且心里的确有把握平定牛通之叛,牛通的实力邓太尉再清楚不过,完全不能挡得住朝廷大军全力一击。上一次太子以及邓家之败,并不是败在兵将、粮草、士气不如牛通,而是败在内耗之上了。这一次太子已经知错了,只要皇上肯让太子带兵,他必会全听自己的,然后自己会完全扭转邓家的颓势,甚至让邓家的势力超过先前。
对于邓太尉的慷慨激昂,朝臣们大都是认可的,但上官御史却不是寻常人,他家世居京城,几代中都有为官者,对于几十上百年间前朝本朝之事都十分清楚,并不会轻易被邓太尉骗了去,此时就嗤笑道:“青州原是邓家起兵之地,前朝时便据为已有,皇上仁厚,一向将青州之事委于太尉,便是青州官员任免也多半由太尉作主,青州所驻兵马皆为邓家嫡系,前番兵败,太尉其实早已经败了。”
看着太子和邓太尉要反驳便立即高声又补了一句,“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神情语气十分不屑。
太子近来得了皇上背地里教导,能忍得多了,倒还罢了,但邓太尉却被气得脸色铁青,拿着手中的芴板便打向上官御史,上官御史便躲,一时大殿之内乱了起来,严正便跳出来大喝道:“太尉失仪,当罚俸一年!”身为御史大夫,他有制衡丞相和太尉之责。
被严正一喝,邓太尉也只能收了手,向皇上躬身道:“老臣可以领罚,但是上官御史言语轻佻也要罚!”
严正就摇头道:“朝中之所以设置御史台,就是为了广开言路,因此御史与其他官员不同,可以风闻奏事,是以不论太尉是否败过,上官御史之言皆不当罚。”
皇上便道:“败便是败了,并无可争之处。但众卿须知,世上并无百战百胜之人,便是朕起兵以来亦有过几次败绩。”
正是,皇上起兵经历了多少次战败已经数不清了,甚至几次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境,就是在邓太尉归附皇上之时,也正逢皇上兵败逃到青州。然后皇上得了邓太尉的辅佐在那里重整旗鼓,再收兵马,又经历数场战争,夺得了天下。
想到这里,上官御史默默地退回了本位,太尉于本朝功劳的确很大,自己对他的质疑,力量还不够。
颖川王便出列道:“我在南边,初闻青州之败根本相信!前日回京虽听人说起其中之情,但今日上朝方知原来竟是如此!”几个月前,还是在太子出兵青州之前颖川王出使蜀州,如今回到朝中,今天还是第一次上朝,是以方有此言。
皇上便道:“皇弟自蜀中归来,不若将蜀州之事说与大家。”
此时天下一京十三州,先前新朝占据一京十州,不计近日反了的青州和冀州,另有三州蜀州、幽州、交州三地仍归化外。幽州在极北之地,交州在极南之地,唯蜀州与中原腹地相距不远,因此皇上便先派颖川王出使蜀州劝说当地土人归附。
颖川王先前早有折子上奏,此时又当堂将前往蜀州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蜀州虽距中原不远,但其实处于重重大山之中,道路极为崎岖难行,又有数百里皆为栈道——这栈道京城这边没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是在悬崖绝壁上开凿孔穴,孔穴内插上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而成,道宽不足三尺,行于其上双股栗栗然,且栈道之下又有流水奔腾不息,着实险峻。听人道为秦伐蜀时所修,谓之‘金牛道’。”
“金牛道由当地土人守卫,果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道我朝便遣百万雄兵亦不能攻入蜀州。土王亦以此为傲,派重兵严守此道不与中原通,不肯臣服。”
颖川王细述蜀州山川地势,民俗风情,就又道:“蜀州之地,险不可越,前朝收入版图前后计用百年,所耗兵马钱粮无数,一朝势颓,土人又反,得不偿失。我朝方立,百姓贫敝,眼下又有青州之事,不宜对蜀州用兵。”
皇上之所以要将颖川王派到蜀州出使,其实是有心收复蜀州的,那里乃天府之国,特产富饶,且与中原之地相邻,岂能容之自立?但是谁想青州复又反叛,故而不论蜀州道路如何,朝廷已经不能再于青州之外再开战了。因此皇上便点了点头,又问起几件政务。
眼见到了午时,廷议就要结束,严正又重新出列道:“方才皇上曾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此次青州兵败,并不能如此含混过去。”他原是第一次追究青州兵败之事的人,接着又带人查军械军需等等,对于整件事情最为清楚,此时就厉声道:“先前臣以为青州兵败,追究起责任,自然在于领兵出征的太子,但如今突然想通了,其实不然,太子固然有错,但并非要排在第一位。”
今日为大朝会,按例京城的官员以及在京的外官都会到场,故而殿中官员极多,大家自上官御史请奏之后便都觉出了朝局风云乍起,随后觉出皇上不欲群臣议此,便也就罢了,此时严正此语一出,个个重新精神百倍全神贯注地盯着殿中。
但是严正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出殿内诡异的气氛,依旧侃侃而谈,“若论兵败之责,第一在皇上,第二在太子,第三方才在群臣,第四则在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