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波跟着叔父一路小跑到了相府门前,再一次回头张望,还好,邓十九没有追过来,提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但总要进了府里,才能真正安全了。
相府毕竟是相府,只是开在西墙上的角门,已经万分地威严:正中的朱红大门紧面一排的铜钉在阳光发出光芒,两只兽头正冷冷地向下俯视,大门左右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高傲地蹲居在门前,不可一世。
无形的压力落了下来,让素波不由自主地升起了畏惧之心。但同时,她亦明白,如果能得了这座丞相府的庇护,她再不必怕那个邓十九了!
整个京城,除了皇家,能与邓太尉家抗衡的自然只有陆丞相!
素波用急切的目光看着叔父,他正与门前几个穿着一色石青的门子说话,虽然腰身弯了下来,但总改不了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气韵,神态间不觉就流露出骨子里的自傲,“我是来找陈征事的,前几日已经递了贴子……”
话还没说完,那守门的人便不耐烦地挥手道:“既然递了贴子,那就先回去候着吧!”
这一次能从客栈逃出来实属幸运了,邓十九是见他们一老一少,又什么本事也没有才放松了警惕,只令人在栈门前守着。素波就出主意与叔父从客栈的二楼后窗结绳溜下来,再回去就是羊入虎口,以他们之能恐怕再也逃不出来了。
因此一向孤高的徐宁只得忍耻又道:“前日我来时有一个叫云哥儿的小厮帮忙传的话,能不能请诸位帮忙找找他,我有急事想见陈征事一面。”说着将袖袋里的钱尽数拿了出来塞给他们——但只有几个,数起来还不够每人分上一枚。
几个人瞧着徐宁身上破旧的衣裳,又瞧一瞧那几钱,轻蔑地道:“云哥儿并不在这里。”
徐宁只得再三恳求,“我们是江阴徐家的人,还请诸位帮帮忙。”
守门的人原来还勉强应付着,如今听了来人报了江阴徐家的名号反哄笑起来,“什么江阴徐家,我们没听过!”
素波知道叔父一向迂腐,又怕他被这些人轻贱江阴徐家气到,便赶紧上前行了一礼笑着求道:“我们果然有急事,请诸位大叔大哥们通融通融。”
比起一个穿着破烂又自以为是的半老头子带着傲气的请托,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就要可爱多了,况且她虽衣着同样简陋破旧、面色黄瘦,但是却掩不住精致的容貌,绝非平常穷苦人家的女子。
改朝换代之后,原来的高门世家早已经灰飞烟灭,如今朝中最有势力的就是陆丞相和邓太尉,这些在丞相府看门的人,自觉见识不凡,堪比外面的小官吏,因此看了人便都带着些轻视,谁又会理会什么江阴徐家呢?
但是见了这个还没有长大却已经十分美丽的女孩,有些人突然又觉得似乎不应该完全不把江阴除家放在眼里,便收了笑声,其间一个就站起身道:“如此,你们便在这里等着吧。”说着从侧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厮出来了。
徐叔父见了,又赶紧上前拱手道:“云哥儿,我便是前几日请你送贴子给陈征事的江阴徐宁,因一直没得到陈征事的回音,便想上门求见。”
那个叫云哥儿的小厮便笑道:“可是巧了!我正要去客栈找徐先生,徐先生就来了。”说着便向几个看门的人笑道:“这位是陈征事请来到文澜阁抄书的徐先生,以后就住在文澜阁,日后总还要往来出入,哥哥们都认一认。”
又是江阴又是徐家的,结果还不过是个抄书的!
几个人扫一眼徐宁,免不了又看一回素波,终于欠了欠身,叫了声“徐先生”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徐叔父却也怔住了,“什么?抄书?”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昔年的同窗陈征事是知道的,怎么只让自己到文澜阁抄书?一时顾不上理那几个守门人,却向云哥儿道:“能不能麻烦云哥儿带我过去见一见陈征事?”
“陈征事现在正忙着,不见客的,”云哥儿摇头道:“我正要去告诉徐先生,明日早上来这里,我带你进文澜阁,陈征事已经替你安排好差使了。”
素波与徐叔父相处数月,倒是明白他颇有读书人的清高,自然听出他对于抄书一事的不屑,但是此时哪里还是挑剔的时候,只要能进了丞相府就是好的。因此她急忙拉了徐叔父的衣襟道:“叔父,我们就赶紧去文澜阁吧。”
徐叔父也想起了眼下的难处,再反对不来,只得点了点头,又向云哥儿问道:“不知道我们今日是不是可以就进文澜阁了?”
就在此时,一直还不住回头张望的素波突然发现街口涌出来一群人,带头的正是邓十九,指手划脚、东张西望的模样依旧让她看了便心生厌恶,大约是因丞相府就在这条街上,却不如平日里见到的嚣张。
好在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素波连忙转回头来,不敢确定他见了自己会不会冲过来抓人,更不知道陆丞相府门前的人会不会帮忙拦住,便急切地向那小厮笑着恳求道:“云哥儿,我们已经没有住店的钱了,今天就让我们进文澜阁吧!”
这样求人的话叔父就是死也说不出口的,就像当初自己建议将衣裳撕开结绳从客栈里溜下来时,他也觉得有辱斯文一般。他果真是世家子弟,总低不下头,到了真难的时候宁愿以身殉节,但是素波却不是,她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云哥儿见素波灿然一笑,又说得如此可怜,纵是铁石心肠也会动情,况他一向好心,同情之心由然而生,想了一想,“也罢,并不差这一日,我带你们找何老太太。”说着便引他人向府里走去。
素波拉了叔父赶紧跟上,丞相府的门槛可真高呀,比素波的膝盖还要高,她提起裙子一步跨了进去,几乎听到自己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呯地一声落到了地上的声音,从此后叔父和自己就安全了!
松了一口气的素波再回过头去看邓十九,原来他此时已经发现了自己,正向这边奔过来,却又被人拉住停在了半路,满脸踌躇,他毕竟还是要顾忌丞相府的!
从到这世上起,素波第一次心怀大畅,这些天受的气全部烟消云散,见周围无人注意,向他竖起中指,又狠狠地呸了一口!
一转身心情绝佳地追上了云哥儿和叔父。
只要自己不出府,邓十九抓到,他就拿自己无可奈何了!
因为已经抱住了相府的粗腿,从此再不必过着朝不保夕、担心吊胆的日子,素波蓦地生出了好奇之心,便有心思向两边看了看。
毕竟自从穿越到这个世上来之后,素波就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总算逃到了京城,原以为靠着江阴徐家的余荫和叔父的才学能谋得容身之处,不想却又遇到了邓十九,更是惶惶然,如今才是第一次收拾了心情真正去了解她所到来的世界。
除了一进门急急绕过的青砖雕花大影壁,素波当时没来得及仔细看以外,自穿到甬道,她便用参观古迹的细致目光认真打量着见到的一景一物:路是青砖铺的,平整宽阔,两旁种了花草树木,红纱灯笼在树稍间隐约可见,虽然现在没有点亮,却完全可以想见到了夜晚时会有多古典美。
再一抬头,便又见一座画栋雕梁的阁楼——这是素波到这个世上见到的最高建筑,竟有三四层楼高;也是她见到的最精美的建筑,飞檐斗拱,正如前世在照片上见到的,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及走得近了,又见阁楼旁一座宏伟的殿堂,虽然不若那阁楼高,但却十分庄严,宽阔的正殿、长长的东西侧殿、殿门前十数阶台阶,真是气象万千……
当然素波也只看了外面,就从这些宏伟的建筑后面绕了过去,一直到了西殿的后面,云哥儿才将他们引到一排低矮的小房前,叩了叩一处房舍的木门,叫了声,“何老太太!”
里面走出来一位老妇,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寻常的绢布衣裳干净合体,面容十分慈祥,笑着与云哥儿打了招呼,又问:“何事?”
云哥儿便笑道:“这是文澜阁新来的徐先生,原说好明日来见陈征事的,可他们没有住店的钱了,求着我先带他们进来,何老太太看看能不能先帮着安置下住处?”
何老太太便转过头来看到徐家叔侄,见他们衣着破敝,仅挽着两个小小的包袱,怎么也掩不住穷困潦倒的落魄,她原就是极温和良善的人,心里立即升起了同情,就柔和地笑道:“院子都是现成的,有什么不能的?”又抬手抚了抚素波的头,“好个可爱的小姑娘!”却又看出她头上绑的白色麻布绳,叹道:“正在居丧?”
徐宁点头,“我们是江阴徐家的,原本家里就不成了,又遇到了水灾,只逃出了我们叔侄两个。”
何老太太是经历世情的,因此全都明白,这叔侄二人在江阴活不下去了才到了京城,又没奈何谋了到文澜阁抄书的活,于是到了这里,因此点了点头,却又道:“我知道江阴徐家,前朝时还真是煊煊赫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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