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见五指,却多少能看出个轮廓,姚思佑那木墩儿似的身形尤为明显。只见他一步一回头,大概是生怕屁股后面跟着个姚济民,几步路得走了差不多一年那么久。
思茹朝他笑笑:“你倒是个有良心的。”
姚思佑把怀里的油纸包拿出来,准备递给她,想想又收回了手,转而递给了思君:“大姐,你拿着。”
何氏常说这个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看来实非虚言。
思茹眼巴巴地望着油纸包落入他人之手,然后被其纤纤玉指不紧不慢拆开,一阵卤肉香迎面扑来。里面有两个白面馒头,一只卤鸡腿,几节鸡脖子。
“嚯,你小子扒拉来这么多东西!”
“我才不敢……”思佑紧张得很,不停地回头张望,竖着手指比出个“嘘”的手势,“娘给悄悄留的,叫你……和大姐分了吃。东西不多,好歹能填填肚子。”
思茹笑道:“你什么意思,还怕我独食?”
思佑被戳穿心事,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别吵醒爹,我先走了。”他转身就要跑,愣了半晌又回过头来,煞有其事地对思君说,“大姐,二姐她……她已经改过自新了,这回铁定不是故意害你落水的。你心地好,东西交给你分,我放心点。”
“你这小鬼……”思茹想叫住他教育一番,却见他一溜小跑回去,此时一只腿已经跨在窗台上了。
思君略有些尴尬,将油纸包递过来:“佑哥儿还小,他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思茹也不接,只在里面捡了一个馒头,然后狠狠咬上一口。原是这日午时后便没再进食,此时腹内空空,只觉馒头便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油腻腻的卤肉反倒不怎么能引起胃的共鸣。
思君见她只拿了一个馒头,还以为她因为思佑的那番话,拉不下脸面来,于是主动将鸡腿也递给她。
思茹摆摆手,又拿了一节鸡脖子:“我喜欢吃这个。”鸡脖子骨香肉嫩,远胜于大块肉食那种乏味单调。她确实是真心爱吃鸡脖子,不喜欢油腻腻的大鸡腿。
然而这种表面看上去“孔融让梨”的行为,却叫思君很是感动,于是也不肯独食那只鸡腿。可怜那只出身高贵的鸡腿,就这样无人瞻顾,在油纸包里寂寞地守到天明。
二人跪了一夜,该骂的骂了,该罚也罚了,侯府这事儿便没人再提。
思君原本身子就柔弱些,这回挨了姚济民生生一棍子,又如此折腾一宿,连着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
这段时日,思茹也没清闲。姚济民出诊繁多,医馆里就何长顺和陶伯二人,经常让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偶尔叫思君和思茹二人在医馆帮忙打杂,有时将药材拿出来晒晒霉气,有时帮着陶伯接待下就诊的病人。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眼看就入了冬。祈州地处西北边塞,春秋短冬夏长,十月初已然风霜凛冽。
没事的时候,思君就会拿出那件顾东章的吉服,平铺开来,欣赏一番,然后又叠好放回去。反复如此,似乎见衣如见人,怎么也看不够。
只不过借来总归是要还的,何况还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见上某人一面。思君忐忑许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将吉服再次熨烫平整,然后在那吉服腰间系上一个桃形香囊,最后再用块布帛包起来,方才满意。
香囊是她亲手做的,前前后后差不多缝制了个把月。里面包的药材香料均是出自自家医馆,譬如白芷、佩兰、苏合香之类。面上又绣了“鲤鱼戏红莲,朱尾弄银钩”,衷情之意可见一斑。
人常道“近乡情更怯”,真到了侯府门前,思君又迟疑了。
侯府门丁见一妙龄少女在门口踟蹰不前,徘徊了足有半个时辰,耐不下性子来问她:“小姐可是要寻人?”
思君脸上发烫:“不……是,我是来还东西的。”
门丁见她面带娇羞之色,言语又含混不清,只好追问道:“小姐要找府上哪位?还的是什么东西?”
“找……找小侯爷,还他的吉服。”
门丁又重新打量了她,倏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我认得你……你就是那日……那日……”
他本想说“那日穿了咱们侯爷衣服的小姐”,又看这姑娘年纪轻轻,怕她难堪,便忍住了没说。
门丁嗓门本就大,一个“哦”字拖得极为悠长,引来路人纷纷朝他俩投以异色。思君恨不得立即学会土遁之术,又后悔自己一时犯蠢,居然想大大咧咧地从侯府大门进去。
门丁道:“小侯爷去府学了,还没回来。小姐您看,您是再等一等,还是让小的向郡主娘娘先通传一声?”
仿佛那包裹着了火一般,思君慌忙将其往他怀里一塞:“那就不必了,我这就走,还请小爷务必将衣物送还就是。”
门丁弯腰点头称是,目送着她离开。
晚间顾东章回来的时候,看到包裹里的吉服与香囊,不觉皱起了眉。想那日见一女子佯装落水,虽无心瞻顾,奈何有个麻烦精要来扒他衣服……况且那女子落水后衣不蔽体,确实有些不雅。他向来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便随手取了件衣服丢给她们。
自己无心之举,却成了全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连风流少爷卢信也时常来揶揄他。如今眼看这姑娘也上了心……看来好人的确不能常做,一时心软更是不可取。否则这一屁股的桃花债,他又不想还,来日可不是叫人不清净?
顾东章取出自己珍藏的古琴,抚了一曲《泛沧浪》。琴声悠远绵长,犹如一人一舟,泛游平湖之上,“载风月而播弄云水,渺世事之若浮沤”。此曲本应如此意境,却听忽而琴声流转,一如风起,湖面涟漪微动。而后手掌翻覆下,又听风卷萧飒,沧浪层层迭起,只怕是再难平复。
一曲终了,心中不免暗叹:倘若没有被天子委以重任,此次重返祈州,应当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且说姚思君回到家里,就惊讶地发现老爹居然大白天没出门。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大事。
“你上哪儿去了?”何氏劈头盖脸就问。
“我……”
思茹抢着答道:“东三街的张嫂上回说头风未愈,之前开的方子还要再吃几副,姐姐便取了药给她送过去。”
姚济民想了会儿,颔首道:“她这也是老毛病了,那个方子虽好,却极为温和,少说也得吃半年才能见好。”
思君见机岔开话题:“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姚济民“嗯”了一声道:“在说搬家的事儿。从前不觉得,如今你们都长大了,这间宅子眼看是不够住了。佑哥儿在念书,往后还得娶媳妇;过几年真哥儿也得去念书,总不好一直跟他娘住在一起。你们几个女孩子也都合住一间房,你与茹儿住厢房也就罢了,思冰和绣儿还挤在那么小一间耳房里。最近葫芦街那里有人售地,我就去看了看,感觉还算宽敞,就来与你们商量商量。”
林姨娘问:“葫芦街那是块什么地?”
姚济民道:“据说是卢家的地,以前作陶器铺子用的。那铺子后面还带着一个两进的院子,前院跟我们这差不多,面阔三间,左右各一间厢房。后院更宽敞些,被一道月门隔开,东西各一个小院,东边那间稍大些,所以其实算得上是三进了。而且店铺门面是沿街独立的,不用像现在设在自家前院,往后你们进出也方便些。”
何氏问:“那价钱恐怕不便宜吧?”
姚济民食指和拇指张开,其他三指蜷起:“八十两。”
八十两是什么概念?在地处西北的祈州,他们一家上下十口人,全年花费大约在二十两左右。这么看来,房价不过四年生活费而已,比起现代动辄要背一辈子房贷,思茹不禁惊呼:“这么便宜!”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何氏不由横她一眼。
姚济民道:“确实是不贵。听说这陶器铺原先的掌柜突然卷钱跑了,陶器生意又常年亏损,卢有道就想趁机关了这间店铺。卢家大概为了减少损失,着急卖地,价钱也就没提太高。“
“就是。”林姨娘歪着身子倚在炕上,“卢老板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几十两银子。”
“大致情况就是如此。”姚济民总结陈词,又看了眼何氏,“搬家的事,早先我也与夫人商量过,势在必行。如今既然有现成的宅子,我打算年前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大家觉得如何?”
“这么快啊?”林姨娘坐不住了,“那屋子怎么分呢?”
思冰也忙着接话:“爹,我不想和下人住在一起了。”
她说这话不管不顾的,绣儿瞬间沉了脸,只是闷闷地低头端茶倒水,叫人不易察觉而已。姚济民却是个心细的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沉声道:“这件事就由夫人来定吧。”
得知大权在握,何氏颇有些扬眉吐气,连忙站起身来:“老爷尽管放心,我会分配妥当的。”
林姨娘正要再发话,却听何长顺站在门外连唤了两声“师父”。
姚济民走过去,掀起帘子,问:“医馆里有事?”
一缕冷风嗖地窜进堂屋,何长顺点点头:“刺史府上的人又来了,说啥也要师父去给他们夫人看病。”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六一儿童节!拉小侯爷出来溜达溜达~
【出场五分钟,充电一小时,表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