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高高密密的白杨树叶, 在姐妹二人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我何时骗过你?!”思茹简直莫名其妙。
思君目光幽冷地凝视她, 忽而浅笑:“妹妹可还记得端午节的粽子?妹妹口口声声说要帮我拉红线,可是都做了什么呢?”
“粽子?”思茹依稀记得当日,她等到半夜都没见到顾东章本人, 便将粽子送给范白石,请他代为转交, 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不错, 粽子。”思君低低笑着,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妹妹有所不知,那些粽子馅儿,包的可是黄莲呢。不过可惜了, 我这一番苦心,到头来无人知晓。”
思茹猛一犯恶心, 忍不住骂:“你神经病啊, 包黄莲干什么?”
思君蔑然看了她一眼:“左右是被你弃之一旁的东西, 包什么不是一样?倘若小侯爷真的吃到粽子了,他会没有告诉你那是苦的?”
“……”被人家先疑心后下套, 思茹这下真的服气了。人家小侯爷没吃黄莲粽子, 或是吃了没告诉她是苦的,也能赖到她头上?
一年多以来,她俩朝夕相处。
面对思君的步步试探,思茹早有觉察,只是一直在“忍”。
她的肚量, 其实顶多就一个馒头那么大,可是思君曾经替她捱过姚老爹那一棍子,让这个馒头像泡了水,慢慢发胀,撑的自己反而难受起来。
容忍至今,却险些害了自己。
“妹妹无话可说了?唉,枉我还总担心冤枉了妹妹,心下过意不去。”思君定定望着她,“其实妹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嫁进侯府吧,所以才有恃无恐,没事消遣消遣我这个出身卑微的姐姐,看我闹几出笑话,图点乐子。”
思茹咬紧牙关,只等她往下讲。
“时至今日,妹妹何必再装糊涂?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谁也没有证据赖到谁的头上,有些事咱们不妨摊开了说。”
思君静静地注视她,突然伸手往她胸前一探,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夹出了一封信。
她自嘲地一笑:“寄雁传书,以小侯爷的才情,想必十分动人。”
“侯你个脑袋啊!”思茹激动地抢回书信,拆开泥封,抽出一张帛书来。
她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将帛书展开,举到思君眼前,只见那落款处题着“努巴尔”的汉名,字迹工整而稍显滞涩。
“看清楚了?”
思君脸上诸般神色复杂,而后紧紧闭上了嘴。
思茹冷笑一声,将信收回来,不自觉地扫了末尾几行……
身体逐渐僵冷。
“当日妹子险些坠入深渊,幸得安阳侯临危不惧、舍身相救,否则你我此时恐怕已经阴阳相隔,此番大恩大义努巴尔终身不忘。”
“然而那一剑深及脏腑,十分凶险,不知他今日可有痊愈?还请妹子代我向他问好,来日定当登门拜谢。”
深及脏腑……十分凶险……
思茹想起两个多月前,她醒来后在侯府第一次看到顾东章……还嘲笑他得了虚症,好似个痨病鬼……
原来方才他身手迟钝,竟是因为重伤未愈?
“他是为了救我受伤的……一次,又一次……”
她默然想着,一滴泪落在了帛书上,浸染出一朵小花。
思茹的心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像铅石一般飞速地往下沉,愧疚和不安蚕食着她胸腔里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噬咬着她自以为无坚不摧的铁石心肠。
她开始拔步往回跑,什么精神失常的小白莲、什么欺软怕硬的吕厚,通通都抛在身后。
侯府的门丁早已认得她,并没有拦下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当她站在赋闲斋门口时,正好遇见那个灵活的胖子,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倒掉,然后又去隔壁屋子换了一盆清水,两腿飞快地往回走——
那个人真的受伤了,所以话都不多说一句便匆匆离开。
范白石忧心忡忡小侯爷的伤势,以至于后面跟着个人都没有察觉。
“范球,把门关上……”床上的男子声音虚弱。
话音刚落,顾东章便看到他身后那个眼眶红红的少女,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范球,你先出去。”他改口了。
范白石回过头,绿豆眼怔仲了半晌,心领神会。
“那我待会儿再来上药。”他不再赘言,后退两步,关上门离开。
思茹的脚下像是扎了根,舌头也被人绑住了。
只见那坐在床上的男子,衣衫褪到腰间,赤|裸着光洁如玉的上半身,桃花眼勾勾地看着她——
“来谢恩?”
思茹揉了揉眼,见他前胸没有伤口,心绪稍稍平复下来。可是范球倒的那盆血水,床边那个药箱,还有这间房里的血腥气……
她不想跟他多费口舌,抢上几步绕到床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往前轻轻一推。
背后那处紫黑色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前,边缘还有缓慢渗出的丝丝暗红血迹。
两个多月了,伤口依然还是这种颜色……
想必不是普通的剑伤,所以才难痊愈。
胸前的那种窒闷感再度席卷而来,而且有种突然被人狠狠刺了一下的感觉,仿佛那团血肉模糊是从自己心尖上剜下来的。
那一刻,她很想一拳朝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揍过去。
救人就救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干嘛?不知道该放手时就放手么,难道还指望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要是真想上演一出苦肉计就让我知道啊,何必又瞒着我?今日若不是努巴尔来信,你打算瞒到何时?等你被自己闷死疼死苦情死那天,都别怪我无情无义!
她的眼里快要流淌出千言万语,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拿那个药箱。那里面一排各色瓶瓶罐罐,连个标签都没贴。
“药怎么上?”她努力将哽咽吞回去。
顾东章淡淡道:“先用白瓶,再用绿瓶。”
思茹埋着头,转身命他:“往前坐一点。”
顾东章颇为顺从地挪了一挪。
思茹看了眼床头留给她的位置,硬生生道:“还不够。”
他背部绷紧,撑起手再要往前,却被她伸手扶住:“还是别动了……”好不容易止了血,再动伤口又得裂开。
架子床很大,思茹决定把药瓶、纱布和那盆清水搁在床头,然后从床尾绕去另一边,以免牵动他的伤处。
“什么毒?”
“附骨。”
没听过……听名字就觉得很厉害。
思茹洗完手,用指尖点了白瓶的药粉,学着姚济民平时的动作,一点一点轻柔地从外往内绕着伤口涂抹。
沾了水的手指很凉,伤口上药后却火辣辣地发烫,烧得他心火颤动。
气息渐渐有些不稳,顾东章背对着她,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
“别动。”思茹命令式地摁住他后颈,又像被什么灼伤似的,赶紧移开手掌,“还有绿瓶的药没上。”
“嗯。”他压着嗓子回应,裸背越绷越紧。
白瓶里装的是药粉,绿瓶里则是药膏,一沾上手便觉得清清凉凉的,甚是舒服。她很快涂抹完药膏,又问:“还要再缠纱布么?”
“不用了,原本已快痊愈。”要不是那人一棍子正中靶心,早就不会流血了。
思茹拿着纱布的手停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道:“那我走了——”
手指忽然被他握住。
滚烫包裹着清凉。
顾东章翻身过来,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肩膀,顺势将她压在身下:“不是来谢恩么?这就走了?”
“……”
思茹午后遇险,跟吕厚那些人一番缠斗后,弄得灰头土脸。唯有那双清澈的瞳仁里,刚刚哭过一场,满满都是滢水波光。
她抬眸看着顾东章,心想这人平时看上去瘦得仙风道骨,却不料这么大力气,任她如何挣扎,扣住她的身躯却纹丝不动。
不是受伤了么……难道联合努巴尔骗我……
顾东章伸手捋开她额边碎发,沿着颊边一路往下,最后用拇指压住她的下巴,喉间发颤:“你心里有我。”
一面死皮赖脸地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得寸时就该进尺。
有个屁啊!一个大男人不穿衣服趴在她身上,还讨论这种有的没的……思茹脸烧得通红,却怕弄疼了他,只能任着他温热的鼻息在自己颈边环绕。
她忍无可忍,干脆心一横,膝盖往上一拱——
“别动。”顾东章声音发闷,“疼。”
“……”
思茹有点崩溃,那声“疼”叫得她心里一片柔软。也不知道他是真疼假疼,可那伤口还会流血,自然不是假的。
她只好消停下来,绝望地阖上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哑地在她耳边说:
“祖母说考上状元才能娶你……”
“万一考不上……”
“那就不做什么狗屁安阳侯了,皇上自然管不着我。”
“……”
他的身体越来越烫,眼看讨不着好了,思茹决定讲点正经事,“你是不是在偷偷查军械案?”
顾东章低低“嗯”了一声:“欠皇上的人情。”
人情欠不得,尤其救命之恩,思茹深有体会。
顾东章顿了一会儿,问她:“姚二小姐是关心家国大事,还是关心我?”
“……”思茹要是能动,肯定一个绿药瓶砸他头上了,“我是那天……那天看到老乌龟来找你,不小心听到的。我跟你说,郭刺史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没头绪的话,可以从他查起……”
“夫人慧眼如炬。”
谁是你夫人了!别以为老娘心慈手软!
思茹低头朝着他锁骨上面咬了一口,顾东章闷哼一声,滚到一边。她连忙从他的怀抱钻出来,整理好衣衫。
“谋杀亲夫。”他歪头看着她发笑。
思茹粉面含威:“以后找那个胖子给你上药!”
作者有话要说: 唉,该还的债总是要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