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思茹被一阵“嘿哟嘿哟”的号子声惊醒, 才知河船已经驶进青堃峡入口。这段地势险峻,江道非常之窄,故而水流更为湍急, 船在逆行的江水中被冲得步步后退,便只能依赖拉纤向上游行驶。
无边夜幕里, 只有船上一点点灯光, 隐约可见那河岸边多了三个光膀子的船夫,站在绝壁下齐腰深的水里, 艰难地拉动着纤绳。
宋公子留在船上指挥,他和另一个船夫分立船舷两侧,各自将一根长长的竹篙插入江底, 为免船只被江水冲走,稳下来船身之后再与那些纤夫们步调一致, 一点点向前撑杆, 带着木船缓缓逆行而上。
顾东章靠在窗边静静得看了许久, 这里地势凶险、人迹罕至,若不是他出来这一遭, 恐怕谁都不会想到, 居然会有人能从这段天险之径来回自由穿行于大齐与西凉之间。
一想到此行前路未卜,很可能会遭遇更多难以预料的危险,他几乎有些后悔带着她同行了……
忽地身后多了一片阴影,他蓦然回头:“你醒啦?”
思茹听着舱外震天的船工号子,良久感慨道:“真没想到……”
她曾经在书本上见过拉纤的人, 只不过那些人都是在河岸上行走,每每遇到惊险之处足以震撼人心。而这里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纤夫们却直接站在急流之中,以三人之力拉动整条木船,难度与之相比不得不说更胜一筹。
屋里水汽氤氲,虽才八月,比起岸上却是阴冷不少。顾东章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替她披上,道:“确实难得一见。”
“佑哥儿就是这样被他们带去西凉了么?”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船毁人亡?
顾东章道:“目前看来,朔江途径辛城,他们要在辛城驻脚,然后换马车送我们去王城。说明‘货物’将在辛城卸下,那里很可能是交易的地方。”
“你是说,佑哥儿在辛城?”
“不一定,但我感觉应该在那附近不远的地方。”顾东章轻轻顿了一下,“辛城是西凉东南部最大的城镇,往来商旅众多,像这种货船不大容易引人注意,每次分批运送十数个人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此时他心中却在想,掳走这些人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外面传来几声欢呼,船工们纷纷上了甲板,看来河船已经驶过这段险道。
顾东章抬手合上木窗:“别看了,早点睡吧。”
“睡不着……”外面这么吵,她心绪也安定不下来。
顾东章没脸没皮地笑道:“是不是要为夫陪你一起睡?”
“滚!”
思茹举起一掌,刚要佯装生气去推他,船身猛地一颠,她一时失去重心,便往前一扑,双手正好搭上他的胸前。
顾东章抱住她,扯起唇角:“还说不是想和我一起睡?”
思茹毫不留情一脚跺下去——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一个浪头打过来,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回连顾东章都要扶着墙才能稍稍站稳,另一条胳膊却将思茹牢牢固定在怀里,仍不忘笑她:“抱紧了啊,当心撞上墙。”
她真宁愿一头撞墙上去。
只听舱外的人大喊:“起大风了,西南风,降面帆!”那是宋公子的声音。
江面上波涛汹涌,劲风呼啸,木船仅用一面帆在江上成“之”字向西北航行。船舱中昏暗的灯花一闪一烁忽明忽灭,看来方才那段峡湾不过是个饭前小菜,重头戏这才刚刚开始。
待到后半夜时,狂风暴雨倾泻而至,外面一浪高过一浪,河船在朔江上犹如一叶浮萍,任凭风浪摆布,似乎随时都会被吞没。
思茹被这大起大落弄得头晕腹胀,好几次难受得呕起来,挣扎着要出去,扶着那舱门便将晚饭吐了个干净。顾东章一路搀着她,一面拿帕子替她擦拭秽物,一面又趁偶尔风停时喂她几口水。
那宋公子在船头看见两人,大声道:“快进去!”这个时候就体现长得矮的优势了,人家个儿高的站都站不稳,他却在狂风巨浪之中不动如山。
思茹喉头一片酸苦,此刻只觉得胃中空空,没什么好吐的了,才肯回到船舱里去,勉强挤出几个字:“这么大风浪,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慌……”
只有极富经验的水手船工,才能够在这朔江上九死一生。顾东章心想,这条水路历来鲜少有人走,恐怕正是这个原因。
他笑道:“莫怕,万一船沉了,就让娘子见识一下为夫的飞天遁水之术。”
思茹倒在他怀里,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可没穿越到仙侠世界。她这一笑,牵动了胸腹,胃里便如翻江倒海似的,又干呕起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顾东章抚着她的背,柔声道,“能睡就睡会儿,明日一早过了青堃峡,后面的路程便好走了。”
他的臂弯像是暴风雨中的一轮港湾,思茹折腾得累了,也就渐渐睡去。
直至次日,一轮朝阳斜斜挂在船尾时,白帆升起。朔江呈现出一派风平浪静的景象,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又向顺利西北航行三日,终于到了入西凉后的第一座城镇——辛城。
他们是那日刚入夜时抵达的,辛城码头火光攒动,已经停了两辆大车。
宋公子告诉顾东章和思茹,在他与西凉人交易时绝对不能露面,否则西凉人会把他们也抓走,到时候性命不保可就不能怪他了。
二人连连点头,保证不会惹事。
宋公子临走时不放心,还是去船舱里看了一眼,那对小情人用过加了蒙汗药的晚饭后,果然已经沉沉睡去。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又嘱咐船工在自己离开的这一晚上,看好这二人,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动粗,他可不希望这块到嘴边的肥肉飞了。
万事俱备后,他抛锚下船。
“人都带来了。”
“几个?”
“四个。”
“这么少?”
“时间仓促。”
“行,那给我们吧。”
他们用西凉话低声交流,月光零零碎碎地洒在江面上,照着那船尾木门上的铁索,折射出一道寒光。
几个西凉人随他登上了河船,稍时,便从上面搬了几口大箱子下来。
“三十两银子。”银货两讫。
宋公子眉心挤成个川字:“少了十两……”
那西凉人冷笑道:“人都被你们饿瘦成这样,还想要十两一个?当初怎么跟你们说的,要能干活的,有力气的,现在呢?一个个病怏怏的,你叫我怎么跟上头交代?哼,你们大齐人惯会弄虚作假,上回掺了个毛头小子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宋公子脸颊顿时耷拉下来:“哎,察举兄弟,你也知道的,最近七王爷去了祈州,案子压不下来,我们那天天都有县衙的人查夜,这事儿没从前那么容易办啦。”
“少废话,没人就没钱。”那叫“察举”的西凉人恶狠狠地道,“我看河内那边的人就没你们这般会耍滑头。”
宋公子低眉顺目地点头,一面忍不住瞟着那黑洞洞的船舱,心想等他干完这一票,就再也不给这些不讲理的西凉蛮子办事了。
察举吩咐几个手下将箱子搬入车内,见他还不起锚,反而向城镇的方向走去,便问:“怎么,今日不急着回阳陵?”
“休息两天,连着跑,大家都累了。”宋公子爱答不理。
察举地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屑。
这姓宋的就是钱挣得多了,远不如刚开始那时积极,再这样下去,得跟上头说,换个人来办事了。可是有本事从青堃峡行船的人,还能挑得出来几个呢?
唉,暂时先不考虑这个了,他得赶在天亮之前,把“货”先送去那里。
那宋公子却径直去了城内。
先去租了辆马车,又找人画了一张去往王城的地图,再备上足够十几天的食物与水,便赶着车回码头。
那时已入深夜,江面骤冷起了白色大雾,那河船隐在浓雾之中,晦暗不明。
他登上甲板,船舱里静悄悄的。
兴许都睡了吧,他想。
那些船工也是越来越懒了,不等他回来就先行歇下,还叫他们看着那两个吃了蒙汗药的呢。
他打了个火折子进入后舱,敲了敲那两人的门。
没动静。
睡得这么沉呢……宋公子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反正那些西凉人已经走了,自己便不用再忌惮什么,不如趁机给这女的先抢来享受一番,然后丢进舱底关着,再将男的锁进箱子里,回头活着带去王城就行,还省事儿。
他摸了摸鼻子,轻轻一笑,便拉开了那卧房的门。
借着火光一照,四周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
宋公子再也笑不出来了,转身就去船舱的各间查看,都没有找到那一男一女!直到最后回到前舱时,方才发现,那舱门口旁边堆放着四个船工软绵绵的身体。
他浑身一震,连忙去摸那四人的气息。
口鼻处都是冷冰冰的,早已断了气。
大事不妙!难道被那二人看穿了自己和三哥的计划?
他一细想便发现其中不合理之处,就凭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丫鬟,怎么可能杀死这四个船工大汉?!除非他们根本就不是……
宋公子心中大骇,下意识地往舱外跑。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黑暗中银光一闪——
火折子应声落地,照亮了他渐渐浑浊失散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