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 那小院里走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西凉人, 与方才码头上那个又非同一人。只见他出了门后,直接跨上了那匹青骢马,双腿一夹, 催马向西飞驰而去,转眼便消弭不见。
思茹望着那扬起的尘沙, 无意识地叹道:“你功夫那么好, 要不是因为带着我,是不是能很轻松地追上他?”
“为夫的腿虽然长……”顾东章用脚碾开地上断断续续的炭灰, 笑着看她,“毕竟没有四条,还得靠娘子足智多谋。”
“原来以为……以为去了阳陵就能把那傻小子给捞回来, 没想到一波三折,竟然追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道家里如何了, 何氏丢了儿子又跑了女儿, 身边又有姚思君和林氏那两个不省心的, 日子想必难熬得很。
还有身边这个人,一路帮她出谋划策找思佑, 还得照顾她。人家出身尊贵, 身上还带着伤,每天这样陪她风餐露宿的……眼看这宗案子牵涉甚广,前路凶险未知,若是累及他性命……
一时柔肠百转,她不敢再想下去……
“想早点回去嫁给我?”顾东章走开了一小会, 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白马,在她身后浅笑。
“……”欠抽。
“娘子饶命!”顾东章忙翻身上马,躲过一劫,又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找到小舅子,我们就回去成亲。”
“……”
思茹被他拉上马,那白马悠悠地沿着江岸西行,不疾不徐。
她想起数月前曾与努巴尔同乘一骑,那时满脑子都是逃命,纵使那小王子突兀地表白,也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并不曾动过男女之间的心思。
可如今被他圈在怀里,方知何为心猿意马,连呼吸都不自在起来。
“咱们能不能走快点儿?”
顾东章心里算算,那西凉人应该走得远了,扬鞭一催,那白马便呼的纵出——
思茹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后脑勺撞上他坚实的胸膛。
“谨遵娘子的吩咐。”顾东章在她头顶笑了一声,低头贴上她的面颊,稍稍一瞬又昂首离开,心情大好地纵马疾驰。
那时断时续的炭灰领着他们西行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幽僻的山谷前面,愈渐稀少,直至彻底中断。
顾东章一勒缰绳,极目远眺,山谷深处浓烟滚滚,却不见任何火光。
“看来就是这里了。”
二人将白马牵去附近山上拴好,然后沿着北侧山脊往谷口探去。
登高望远,才发现这山体南北分列,东低西高,他们所站的这一片是东面的山坡,地势相对平缓,草木丛生。而入谷之后的两侧山体却极为陡峭,并且均为光滑的岩壁,很难顺着山壁攀爬入谷。
群山环绕,这山谷好似一个弥勒佛的乾坤袋,只有狭小的袋口可以进出。
“佑哥儿被关在这里?”
他们看不到谷内的情况,只能凭直觉猜测:“那些从阳陵失踪的人,应该都在这里。”
说着便向谷口慢慢靠近,只见那边设有两人多高的木栅围栏,还有几个疏疏落落的西凉大汉来回巡逻。围栏下停着一匹青骢马,正是他们一路追踪的那匹。
思茹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担忧:“他们抓这些人来做什么?”
顾东章摇摇头:“这恐怕得进去才能知道了。”
思茹知道,就算顾东章神功盖世,他们也不能直接撂倒门口几个守卫硬闯进去。他们目前摸不清敌人的底细,万一敌方人多势众,这样便只会打草惊蛇,惹来杀身之祸。
顾东章道:“你留在这里,我去探探他们有多少人。”
说完人影一闪,转眼间已掠去了谷口的另一侧。不多时,那边灌木丛中传来“唰唰”两声,谷口巡逻的守卫登时停住脚步——
“有动静!”那人高声喊道。
岗哨里探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又瞬间走出几个提着兵刃的汉子,傻愣愣地朝着南侧山坡探了会儿,没看出点名堂,其中一人道:“又是大猫吧?”
“不可大意!你们几个,去看看!”那光头命令道。
没多久,那几人回来:“都搜过了,没有人。”
光头居高临下,轻轻一颔首:“国师在这谷口布下天罗地网,别说是只大猫,就算苍蝇那也是飞不出去的。”
思茹听不懂,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细细一看,才发现这些木栅后面还有一层类似蜘蛛网一样的东西,阳光流泻在那些纵横交织的丝线上,在某一点聚集成一个小小的耀眼的金色光珠。
她一开始看到只有十个不到的守卫时,还心道万幸,此时只觉情况可能会更糟糕。仅仅阳陵一个县就失踪了上百人,而这里却只有十来个守卫看管,可知……
要么那些失踪者都已经死了,要么里面机关重重,一人可敌百夫。
思茹越想越是心惊,不觉冒出一身冷汗,身后被人一拍,连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怎么样?”顾东章趴在她身边。
思茹转过脸看着他,简明扼要地道:“十个人不到,但是有机关。”
顾东章冷冷地道:“果然是张国师的儿子,颇有乃父之风。”
思茹问:“真的是塔厉干的?”
顾东章这才想起来,她听不懂西凉话,点了点头。
“他千里迢迢抓这么多大齐人来做什么?”她略一思量,自问自答道,“我知道了。”
顾东章饶有兴致地等她往下说。
“因为大齐人和我一样,语言不通,道路不识,这山谷离城镇如此之远,就算有人侥幸逃出生天,也无路可去。更何况人失踪在大齐,谁也不会想到来西凉找,这些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管他们死的活的,都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思茹说得太急促,喘口气又道:“可塔厉弄这么多大齐人来,总不能养着白吃白喝,肯定是要他们为他做一件极隐秘的事情……”
顾东章接过她的话,正色道:“你听说过塔厉的父亲——张国师,曾经是做什么的吧?”
“嗯,他擅长制造兵器。”思茹茅塞顿开,“所以这里是……”
顾东章沉吟片刻,又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里就是塔厉老贼的军器制造局。正如你所说,他千方百计弄来大齐人为他打造兵器,应该是觉得大齐人比西凉人用起来更为安全,而且他也没有这么多绝对可靠的西凉心腹,否则山谷里也不会只设了这几个守卫。”
思茹心里像是升起了一点希望:“单纯为了制造兵器的话,那些大齐人似乎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目前看来不会。”顾东章用词相当谨慎,“不过,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咱们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
思茹急得打断他:“那怎么办?佑哥儿还在里面,我们先进去找一找?”
顾东章摸了摸鼻子:“塔厉在这里花了不少心思,仅凭咱们两个估计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不可能带着人出来。”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思茹忽然精神一振:“能进去!”
“从昨天在船上听到的情况来看,塔厉的狗腿子还在往这里源源不断地送人,而且谷中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一定少不了,咱们只要在这里守着,总能找到机会进去……”她一激动,手臂往地上一撑,只觉碰到什么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
山间太阳落得早,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顾东章薅开周围腐烂的落叶和泥土,露出那里埋着的一截白骨,两尺多长,上面布满了黑红色的斑斑点点,以及几丝未被啃食殆尽的血肉。
没多会儿,他们又在附近找到两个骷髅头,几节腿骨,一个骨盆,基本都是野兽吃剩下的那些大块骨头……
思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别开视线,决定收回自己那句“没有性命之忧”的话。
“死了不到一个月……”顾东章还在坚持不懈地刨地三尺,又挖出一些破碎的布料,放在眼前端详了一番,低声道,“是大齐人。”
思茹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连忙伸手扶住她:“不是令弟。”
思茹捏了捏指关节,脸色煞白地问:“你怎么知道?”
“从这两个人的衣物来看,应该是河内人。”他将那布片的一角给她看,“河内和阳陵类似,风沙大,他们习惯在衣领和袖口缝两层,有时候还会刻意收紧。”
“佑哥儿会不会有危险……”她声音干涩。
顾东章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别急,早时在辛城,我已修书一封到白稷,通知龙骧将军即刻带兵前来辛城,相信西凉王也很快会知道这里的事。”
“那我们继续等吗?”她虽这么说,眼睛已经瞟上了那谷口的岗哨。
顾东章拉住她:“我先潜进去看看……”
“不行,是‘我们’。”思茹目光坚定,“我们一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