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茹眯着眼睛沉吟不语, 许久道:“照你这么说, 大齐近年来屡次军械被盗,从未查出幕后指使,而今看来竟是塔厉所为?”
顾东章温和地道:“塔厉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在西凉一国之内, 他应该没有能力在大齐掀起这么大风浪。这其中不论是军械被盗,抑或熔铸铁水, 设计用货箱转移, 都不是寻常人等可以做到,因此大齐那边……”
“还有内应?”
“不一定是内应这么简单……”
乌云蔽月, 又散开,偶有由举着火把四处走动的守卫,照亮宁静山谷的一隅。
思茹问:“说起来也奇怪, 这山谷里守卫很少,想来因为机关重重。今天去下面, 第一层还有几个守卫, 第二层太过炎热, 偶尔才有守卫来看一眼。可我们瞧着,下面还有第三层, 那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送饭的时候, 都没有去过?”
顾东章曲起一条腿,身子向后仰去,沉声道:“人间炼狱。”
“什么?”
顾东章有一阵子没开口,月光流泻在他那张平静无澜的脸上,仿佛老僧入定的模样。
“第三层……没有人需要进食。”
“会被送到的第三层去的, 大多都是些将死之人。”
思茹心下微沉。
风起吹动了山谷中的杉树,因为地势的原因,那风许久都没有停的意思。
呼啸的声音奇大,把顾东章的声音带着忽近忽远。
他依旧沉稳着说着:“所有制造完成的武器,和私运来的铜铁,都会存放在那里。而那些被送去第三层的无用之人,则被当成活靶子来测试那些神兵的威力。那些人死了之后,尸体就会被拖出山谷喂狼。”
风止,四周回归静谧。夜已深,跳动的火光在远处游走,似乎几个守卫聚在一起,似乎在窃窃私语。
“还真是懂得‘废物利用’啊……”思茹捏着拳头。
人命有多珍贵,人命就有多轻贱。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才又缓出来。
“龙骧将军和西凉王的人马,最迟什么时候会到?”
“五天前去辛城报的信,以行军速度来看,最快也得十日才能到。所以,大概还剩四五天。”
顾东章的话音刚落,安静的山谷便在一瞬间骚动起来。月光被云雾彻底遮挡,四周微暗,火光便变得有些夺目了起来。
眼见着几簇火光靠近,顾东章屏息凝神,暗道了一声不好。
没有丝毫的反应时间,思茹被他突然夹在肩下,就这么直直的从屋顶上落了下去,然后几个闪身,躲到了暗处。
几乎是同时,两个举着火折子的白衣守卫急急而过。
“发现我们了?”那两人在这停留了一瞬后又向前跑远了,而在确认了两人不会再返回来之后,思茹才压着嗓子问他。
二人紧贴着。顾东章怔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不可能,你是正常‘交易’进来的,我扮演‘阿鲁’后也曾当着他们的面出谷,理应不会怀疑到我们……”
“难道……山谷中还有别人?或者,他们只是例行巡视?”
顾东章面沉如水。
“不好。”思茹猛地一拍眉心,只觉一股凉意沿着脊背升起,嘴里亦有一丝发苦,“我想起来一件事……”
顾东章绷紧了心弦: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
思茹哭丧着脸看他:“上次我们追踪那匹青骢马时,用纱衣包着炭灰留下线索。后来,炭灰漏完了,可那马尾下的纱兜……我忘了取……所以他们可能猜到了……”
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如果西凉人发现这个沾着炭灰的纱兜,一定会联想到有人追踪到山谷里来,山谷的守卫应当更加严密才是。可这些天都没见着什么风吹草动,类似当下这种草草的巡逻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来……
他们按兵不动,目的是什么呢?
“别担心,”顾东章轻轻按住她冰凉的手,“静观其变。”
思茹发现这个男人很奇怪,别人觉得天很热的时候,他身上凉凉的。这会儿天冷起来,他的手又有了温度。
真是冬暖夏凉,居家旅行之必备。
“对了,你帮我留意个事。”
“什么?”
顾东章凑过来耳语了会儿,然后小声道:“回去睡吧。”
“嗯。”她摸摸发痒的耳根,“你去哪儿?”
“随便逛逛。”他话虽这么说,到底没之前那么轻松了。
远处几声鸟鸣“咕咕啊啊”的,喑哑低沉。思茹看着顾东章快速远去的背影,望向了渐明的天色,逐渐放空了心思,沉入睡梦之中。
四日后,山谷中看似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破。
那天午前,思茹和阿桃照例去给苦役送饭,却被两个守卫拦在了外面。平时这里都是没有人的,她们觉得有点奇怪。
不一会儿,从下面送上来几具尸体。
那些人浑身都是血泡和烂肉,阿桃只看了一眼,便扶着墙呕吐起来。
思茹指指竹梯下面,又指指木桶里的炒糜子:“可以下去了么?”
左边那个白衣守卫原本点头同意,这时从谷口的方向又走来一守卫,靠近他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听完之后皱着眉,朝她们摆摆手——
含义很明显,依然拒绝放她们下去。
阿桃尚要再挣扎,思茹拉住她的手腕,无声地告诉她:“别去了。”
她认出走过来那个守卫,是顾东章扮的。
还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算算时间,救兵也该来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论山谷这些守卫是否知道内情、即将有何安排,思茹都选择相信顾东章,他一定会把思佑从下面救出来……
而她自己,还有顾东章交代的事情要做。
“阿桃,我们先回去。”
“姚姐姐,可……大哥他们吃不上饭怎么办?还有,里面怎么会突然死了这么多人?”阿桃心急如焚,“大哥会不会有事……”
思茹柔声安慰她:“不会的。”心中却是突突地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们走回伙房,这里空无一人,灶膛底都冷了下来。
思茹不安,皱眉道:“早时李大娘先做好一桶送下去,怎么没见她回来?”
山谷里向来不许四处随意走动,平时除了送饭,她们就在伙房里呆着。阿桃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喃喃着:“不知道……一定是下面出事了……一定是……大哥怎么办……”
她二人正不知该去向何处,外面突然来了个鹰钩鼻子守卫,直接冲着她们过来,用正统的中原话道:“在这儿干什么呢?跟我下去,送饭!”
阿桃道:“刚刚那个大人不让我们下去。”
守卫铁青着脸:“谁不让你们下去?”
“就是堵在门口那个啊。”阿桃一脸无辜,一面跟着他往外走,“李大娘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怎么感觉今天大家都怪怪的……”
鹰钩鼻子转身过来,面带思索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这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担心害怕都写在脸上,不像是有什么城府的样子。
想到她如花般的年纪就要香消玉殒在这里,他也觉得有点可惜。
然而,万事不由他。
成群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谷口的岗哨,已然点起狼烟。
“快点走,磨蹭什么呢。”
“哎哟——”思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着脚脖子痛呼出声。
阿桃连忙蹲下来:“她好像扭到脚了,大人能不能等一等?”
她想了想,又指着两个木桶道:“要不我一个人过去吧,我能提得动。”
“不行,必须你们两个一起进去。”
思茹暗笑一声,这其中果然有猫腻!
她把头埋在自己两膝之间,听着阿桃与那个鹰钩鼻子争执起来:
“送个饭而已,我自己送去就是,为什么要姚姐姐一起去?”
“让你们一起就一起,哪来那么多废话?!”
“姚姐姐脚伤了,怎么去?”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鹰钩鼻子与她纠缠不清,倏然目露凶光,像拎猫儿一样抓着思茹后颈上的衣领,一把将她拎起来,“走不走?!”另一只手将阿桃推向一边。
就在思茹起身的一瞬间,她从靴底摸出一柄手掌大小的匕首,如电光般挺刀刺入他腹中。
鹰钩鼻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思茹,又低头握住那刀柄——
刀柄上一颗红宝石,阳光下甚是刺眼。
而他,眼前却陷入一片灰暗。
“姚姐姐!”阿桃扑过来,惊愕万状,“你……你……”她看着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白衣守卫,大骇下说不出话来。
思茹没比她好哪儿去,右手指尖止不住地在发抖,仿佛从炎火之地骤然坠入三尺冰窟。那匕首是顾东章昨夜留给她的,以作万不得已时防身之用,然而她却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这么快便会用它来亲手杀人……
“阿桃,我们不能去下面。”她定了定心神,“你快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千万不要出来。”
阿桃看着面前这张骤然冷冽的面孔,想问她好多事,话到嘴边却全都咽了回去。
“姐姐,你呢?”
“我要去找一个人。”还要完成他的嘱托。
思茹将那柄匕首拔|出来,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擦干了刀刃上的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六点就醒的生活也挺好的,一天突然变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