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满天却没一丝风,街道像用黑色油漆涂抹过,街灯在宁静中若隐若现。
裹在风衣中的沈放像只野猫在街上游荡。他走近一幢没安装电控防盗门的楼门前,隐蔽在一棵电线杆后面,准确地说笔直在电线杆的黑影里,窥视黑洞一样的楼门。
在半个多小时里只有一个人走出黑洞,像从巨兽的口腔里爬出,一只小手电如豆的光在他前面跳跃,那人皮鞋钉了钉子,叩磕砖地时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
住宅区窗口的灯光几乎全亮着,室外的风云变幻丝毫没影响他们同前一个夜晚一样的活法儿,规律着日复一日的事情。三楼的窗口始终黑着,因为它主人还没回来,沈放等的就是他。
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一层的韩式狗肉馆,王平安参加的一个宴请已进入尾声,饱满酒精的目光中自来水公司女经理向他暗示酒后要做的事情他领悟了,那鼻眼嘴都精小的女人让他动心,某人对他说过女人暴露的洞类与不暴露的洞类比例生长。如此推断自来水公司女经理某部位该是很小巧。喝醉的一名男士塌方似地差点砸倒她,以躲避为由移到王平安的身边来,蓄念差不多一个晚上的计划才得已实现。她说了很官场的话:“还是挨着局长安全。”
王平安用酒精麻醉的思维揣摩下属,不是她的话,而是那双句号一样的溜圆眼睛。她不想把自己隐蔽在暴露之中而错过一个机会,她说:“我能搭你车吗?”
“当然。”王平安心里铺满阳光一样温暖,忽然发觉女经理用鞋尖碰下了的脚踝。此刻有人离席,她提醒他“走”。
局长说:“喝的差不多啦,谁总结一下。”
请客的人开会似的做番总结,宴会就散了。
女经理同王平安一起走,他的司机理解局长,没问去哪里,开车直奔王平安的家。
司机以住宅区深部不好调车为由,在一街口停车,显然是不把局长推向窘境——夜晚司机送局长和一个女人回家。此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都想着那件美妙的事,欣喜若狂,朝黑洞洞的楼口走去的脚步迫不及待。
黑暗中沈放看清那个女人不是赵春玲,便箭冲出来:“王局长,请留步!”
王平安下意识地用躯体挡住身后的女人,表现出惊慌失措:“谁?是老沈吧?”
“是我。”沈放真切在他的面前。他决定做一次成人之美的事情,他说,“明天我再找你吧,不打扰了。”
自来水公司女经理完美了王平安一直缺陷的生活,女人的味道在他房间飘荡两个小时后,她离开他的住所。
恢复往日状态的房间,难以捕捉到女人味道,心里无法阻止去为沈放突然出现而烦恼。尽管沈放没说,但是他已猜到他来的目的。
“记住,我会随时找你。”几年前沈放也是在漆黑的夜晚蝙蝠一样飞来,出自杀手之口的这句极普通的话,阴影一样地始终笼罩着他。无边夜色中他闻到沈放藏匿衣服里致命铁器的味道。杀手今天践诺找上门来,究竟是什么事他无法准确判断。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一条路倾斜过来,两个人在路上拥挤:沈放和赵春玲。他感到自己成为拔河绳索,两个方向都在拉拽。
本来他以为河流一样漂走的事件,竟枯枝似地被捡了回来。他忧虑平静了几年的生活蓦然割碎……赵春玲盯住了阀门,她在约他或者传他到刑警支队接受询问前,她给了他说明实情的机会。他放弃机会是怀有侥幸心理,能够应付过去尽量应付,应付不过去再说。到了刑警支队,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张批条是你写的吗?”询问他的是老陶和小靳,赵春玲并没在场。
“是我写的。”他不否认。
“请说明为什么写这样批条?”
“做为局长我有权写批条。”王平安说,反诘道,“难道一位部门主管处理日常工作也要请示公安局?”
“我们相信你做为一局之长的觉悟,这批阀门牵涉一桩刑事案件,希望你配合公安机关……”老陶讲明道理。
以王平安不肯配合结束询问,他离开刑警支队见前妻赵春玲在门口等候,她以最平和的态度说:“你应该及早说出真相,不然我们还会找你!”
他用局长的走姿步出刑警支队大院,司机已为他开了车门。
车子穿越大街时,他无法镇定自若。这是因为前妻方才说的话:我们还会找你!
你会来找,他会来找,王平安烦躁不安。他们迥然不同的目的来找,自己如何应对?
窗外轰轰雷声,电闪穿越玻璃射进来,房间亮然的瞬间,他见到衣服架上的女人风衣。她忘记了,还是故意留下为明晚的到来找到理由。女经理独身,至理名言结婚是个陷阱。同某位男士度鱼水之欢,她认为与其说隐蔽在暴露之中,不如公开的好。考虑到王平安是自己的领导,怕产生不良影响,才没张扬。做完想做的事,她坚持要走囿于此。但也不排除沈放突然出现,扫了他们的兴致。
他沉浸在雷鸣电闪之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风雨飘摇,其实自己十分清楚是什么情形下写的批条。尽管落笔时无法准确地悬揣眼下所出现的结果,但与预料的结局大致无二。沈放几年前夜晚中的目光无疑坚定了自己写那张批条。
“我们都很需要。”女经理说。今夜他无法脱离对她的奇想。亲密接触的寥寥女人中,她多少有些特别,躺在床上的姿势像解开束缚的婴儿,手舞足蹈。一个不肯与男人结婚又寻找男人睡觉的女子真有些令人费解。兴奋像热气一样蒸腾时,她用身体语言抑扬顿挫感觉。
“短暂的幸福才魅力。”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似乎告诉他,她不肯留一夜而要走开的理由。她坚决抛弃陪他住一夜的想法,消失在他视线之外。
短暂是够人回味的,他在床间空荡处寻找。她的形象清晰完整起来像组合的变形金刚,嘴唇错位到额头滑稽可笑,当他伸手去触摸时,像伸进雾里一样空无,滑稽的形象在雾里胡乱飞舞的情景一直延续到曙色浸透窗帘,他凝视那件风衣度过整个早晨。
不速之客沈放进局长室时,王平安在听行政办主任关于全局庆祝国庆节安排的汇报,大假前夕全系统要搞些譬如书法、绘画、歌咏类活动,这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机关单位的惯例。
“我过会儿再汇报。”行政办主任便躲了出去。
沈放坐在王平安对面,老熟人似的将躺在写字台上的铅笔掷进笔筒。他说:“你挺忙。”
蓝宝石玻璃使照进来的阳光暗淡,颜色不很健康。
“有什么事说吧!”王平安想让他快说快走。
“我来问你,公安局找你干什么?”沈放开门见山。或许怕王平安否认公安找过他,沈放说,“刑警队请你去了一趟。”
“了解一些事情。”
“阀门的事?”沈放什么都晓得似的,他说,“你最好彻底忘记那件事,还有自来水场改建工程。”
自来水场是市政府投资两亿元的大型工程,交由公用事业局负责建设。当时三江大小十几家建筑单位争此项工程。王平安组织招投标以示公正,然而阴谋了的招投标并没公正……
因此,王平安清楚沈放为何来找自己。他显然是受别人的指使,代表那个团伙。
“我今天在路上看见你儿子了。”沈放突然冒出这么句话。王平安明白他绝非无意提到自己的儿子,暗示的东西很赤裸:不按照我们的意思去做,小心你儿子生命安全。他说,“王局,喆长高了。”
王平安对那个团伙知道些底细,惹是惹不起的。他婉转逐客:“我要召开一个会……”
沈放起身,目光从王平安头上射过,落在一副字画上:难得糊涂。他说:“大老板期望你一如既往。”
“恕不远送。”王平安欠下身子没站起来,视线被关门剪断。
他注视虎尾蓝叶子边缘行走的一只甲壳虫,把它和记忆里的蜘蛛联结起来,他看到凶残蜘蛛,从黑暗中朝他凶狠爬来,钳状的螯肢随时都可能撕破自己的皮肉。置身锋利螯肢下,驯服和反抗的结果不一样。
“大老板期望……”王平安记着沈放的话。
大老板,他知道那个大老板是谁,他打喷嚏三江就感冒。至少王平安这样认为。他看穿沈放最后搬出大老板来,目的是提醒他:闭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