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徐延之后, 青辰随徐斯临到了二叔歇息的屋里。
沈谦昏过去了,还没有醒来,大夫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
屋里静静的, 暖暖的, 升了炉子,还点着薰香。大冷的天, 门窗全闭着,屋里虽是香气弥漫, 不过依然没有盖过浓重的血腥味。
刚才进屋的时候, 徐斯临就不由自主地嗅了两下。青辰来之前,他一直呆在这屋里,闻久了嗅觉有些迟钝了, 没闻出还有血腥味。这会忽然打外面进来, 才发现他根本没掩饰好,于是担心地看了青辰一眼,很快又取了一段香, 搁进了香炉。
盖上炉盖的时候, 因缠着纱布有些不便,他不小心烫了下手, 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炉盖掉回炉子上, “哐铛”地响了一声。
安静的屋里,这一声很是突兀,徐斯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青辰,一脸好心办坏事的愧疚神色。
“对不起。”他小声道。
青辰摇摇头,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管家进来添炭火,他很快又去帮忙,还比了个手势暗示要小声一些。
床上,沈谦依然闭着眼睛。
她撩开帐子,凑到他身边看他。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已是毫无血色,上半身裸/露着,却是血肉模糊。青辰只依稀看到几条鞭痕,就别过脸不忍再看了。
平日里斯文俊美、温润如玉的他,此刻只能静静地躺着。他说不了话,动不了,没有了从前的精采秀发,顾盼神飞。而且,尚不知他伤势严重到什么程度。
青辰忍不住小声地问:“大夫,我二叔的伤……”
“其他都还好,就是腿上的伤有些重,要等你二叔先恢复些元气,看看行动如何,才确定是不是伤了筋骨。我先给他其他的伤口上药。”大夫说着,看了徐斯临一眼,又道,“沈大人放心吧,我治好过很多从牢狱出来的人,大人的二叔不是伤得最重的。只是才受了罪,这会看着便有些虚弱。”
徐斯临也在一旁小声附和,“是啊,青辰,李大夫原来可是太医院的院判,只因不喜官场束缚,这才辞了官。因他常年要四处外出采药,撰写医书,寻常人都很难见他一面的。”
虽然知道这些话不无安慰之意,但是大夫这么说,青辰还是觉得好受了一点,点了点头道:“多谢李大夫……”
话说了一半,她停住了。
李姓,太医院的原判,常年四处采药撰写医书……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一愣,“请问,阁下可是名医李时珍吗?”
那大夫并没有看她,只继续手中的动作,淡淡道:“我是李时珍。不过我不是什么名医,就是个普通的大夫。”
徐斯临忙补充道:“青辰,李大夫生性淡泊,一心只想着行医救人,编写医书……所以你放心吧,他一定能医好你二叔的。再用些好药,你二叔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他殷勤地说着,短而密的睫毛半覆住眸子,却是遮不住里面透出的真诚。
“谢谢。”
她只在史册中见过的人,一代名医、药圣,世人耳熟能详的人,他竟然请来为她二叔治病。再加上他把二叔直接带回了府里,还准备了那么多药材搁在一旁,点了薰香……
青辰的感觉很复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谢谢两字。目光落在他缠纱布的右手上,她问:“你的手还疼吗?”
徐斯临抬起右手看了看,“早就不疼了啊……其实那天也不是真的很疼,我就是……逗一下你而已。你不用管我,真的,小案子。”
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数不清自己究竟跟他说了多少次。最初的时候,他们只是普通的同窗,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互不相欠。可这一路来,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有欢笑,有争执,一起疯狂,一起闹,她与他之间的羁绊好像越来越深。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与一个徐党走得这么近,界限这么模糊。
未来,又会是什么样?
见青辰出了神,徐斯临倒了杯热茶捧到她手里,“喝点茶水吧。你的嘴唇都干了。”关于她的所有细节,他都看在眼里。
她接过来,又一次无法避免地说了数不清的那两个字,“谢谢。”
他微微一笑,比了个手势,“趁热喝。上次顾少恒给你泡了银丝冰芽,我看你挺喜欢的……这个就是。”
青辰掀开盖子,一股清洌的香气便涌入鼻尖,很清新,很暖。
李时珍为沈谦上好了药,然后开了方子,徐斯临便命人拿着方子煎药去了。后来两人有些话说,就一起退了出去,留青辰在屋里与沈谦独处。
青辰搬了把椅子,坐到沈谦的身边,为他掖了掖被子。看着他的脸,她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好端端的,怎么就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地躺在了这里。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上天会对他如此不公平。什么天理昭彰,什么善恶有报,在当今世道,竟是那么轻易就被戳破的谎言。
他向来为官清廉,得到过不少百姓的称赞,因为品行和政绩都好,不久前才从七品经历升为六品的推官。他也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平时连林家的马车都很少坐,也甚少与人出去吃酒花销,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为了一个连宗的不是亲戚的亲戚,他甚至可以放下尊严入赘他姓,十几年不计回报地付出……
这样的人,如何会收取贿赂乱裁人命?
以前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日子不好过,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要取不义之财。如今她已经升职了,日子好过一些了,他就更不可能这么做。
是谁害了他,又是为什么要害他。
青辰正遐思时,沈谦已是悠悠转醒。见他动了一下,她紧张地站了起来,轻轻唤了声:“二叔……”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张,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别担心。”
听他这样的说,她只觉得眼眶一下变得有些热热的,护了她十几年的人,到了现在心里还是想着她。
她吸了口气,看着他道:“大夫帮二叔医治过了,是李时珍李大夫。二叔可还觉得哪里疼得厉害么,我这便去请他。”
他摇了摇头,“帮我……谢谢徐公子……”
青辰点了点头,“二叔为何会忽然入狱,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隐情?二叔告诉我,我定会想办法会二叔讨回公道的。”
沈谦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人,毫不犹豫地回道:“没有什么隐情,是我一念之差……”
报复他的人是徐党,他知道,但他是不会对青辰说的。如她所说,她一定会想法设法替他沉冤昭雪,将害他的人绳之于法,可他不想让她那么去做。
她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抱负,在官场闯荡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她为了他再去得罪徐党。
不想看到她受一丝苦。
而与沈谦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同样身在徐府的另一个人,首辅徐延。
徐延在书房内漫不经心地品着茶,搁下茶杯后,用最贵的纻丝帕子擦了擦嘴角。
沈谦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就猜到了他定不会说出真相,一个为了连宗的侄儿能入赘的人,怎么可能忍心让他的侄儿成为徐党的眼中钉。挑明了真相,无异于将最珍视的人推入火坑,沈谦不可能那么做,这就叫人心。
他早已经摸透了他的心。
退一步来说,便是沈谦真的说了,对他来说倒也无妨,不过是换了一种拉拢人的方式罢了。这种方式,叫做威胁。
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恐惧。所谓恐惧,就是你知道已经有一个你根本不想惹的人已经盯上了你,那个人不仅强大、残忍、不可撼动,而且还擅于算计人心,使用计谋。日积月累,你还会有产生一种挣脱不了而不得不屈服的绝望。
这就是人性。
如果沈谦告诉了沈青辰,那她就会知道,他徐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送她二叔下黄泉,而她奈何不了他。她如果不希望她二叔死,甚至是她自己死,那她就必须学会服从。
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折磨、收服过无数的人,任凭这些人起初头颅昂得有多高,他们最终都会屈服于他的淫威。
所以,他计谋其实分了两层,一层针对人心,一层针对人性,不论事情发展落入哪一层,都能达到他的目的。
当然,面对聪明的人,他更喜欢第一种。
让他有些没想到的,反倒是儿子徐斯临。儿子在不知道自己全盘计划的情况下,只听说沈青辰的二叔入狱了,就匆忙赶去了大理寺,还搬出自己这层关系迫使原被告改了口供,大理寺放了人。
最后甚至是把人都带回府里救治,请了李时珍……这般真诚,甚至都让他觉得他是发自真心的了。
看来如何笼络人心,儿子并不需要他教,已经很好地领悟了。
徐延慢悠悠喝了口茶,招呼管家道:“去备一桌好膳,告诉公子,让他和沈大人一起用。还有,沈谦今日是动不了,让他招呼沈青辰在家里住下,方便随时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