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延约沈青辰见面的地点在一条胡同里。它叫云阁, 是一幢三层的小楼, 修得精巧华丽, 画栋雕梁。楼里布置得更是锦绣堆砌,珠帘绮窗。
青辰按时到达的时候, 徐延已经等在雅间里了, 他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直裰,在几前自顾喝着茶。
烛火在灯盏上轻轻晃动着, 香炉里燃着一段不知什么香。屋里没有开窗, 浅薄的光透窗而入,斜斜落在圆几上。
头一次独自面对徐延, 青辰有些忐忑。在来之前,她犹豫了很久,反复想着徐延的意图以及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毕竟是大明首辅, 手握滔天权势,以手段狠辣而位极人臣。
可是既然选择了在仕途上继续走下去,直面徐延的这一天,始终是要来的。
在雅间的门外, 青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见礼道:“下官见过徐阁老。”
徐延自茶杯上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沈大人来了。坐吧。”
说着, 他伸手比了下对面的位子,“既是不在宫里,你也不必太拘谨, 放松些就是。今日让你来,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随便聊聊罢了,先喝口茶。”
青辰依言坐下,喝了茶,然后问:“阁老今日找下官来,不知可是有何吩咐?”
“沈大人快言快语,看来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前些日子,在朝廷上听沈大人‘大明始终’一番言论,老夫至今记忆犹新。再加上沈大人此前所献修堤之策、赛马之策。不瞒沈大人,老夫对你的才智很是叹服,沈大人实在是我大明难得人才。”
徐延停了一下,又道:“老夫在朝堂几十年了,见过的人也不少,像沈大人你这样的,确是不多。老夫最是惜才爱才,对于沈大人你这种国之栋梁,那是一定不能埋没,需得要好好扶持的。”
徐延说到这里,青辰大约听明白了,他是要拉拢她加入徐党。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挣扎及碰撞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人起了争执。不过因为隔着道墙,具体发生了什么,青辰有些听不清楚。
这是间酒楼,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对于这般声音,青辰并不是很在意。她的注意力都在徐延身上。
“徐斯临那小子跟你是同窗,你也算与我们有缘分。”徐延喝了口茶,又道。
“大人的意思是……”
“如今你只是个四品官员,你若是愿意追随我,我保你日后前途无忧,甚至进入内阁,也是指日可待。”
愿望朱祤洛逼宫的计划原本是□□无缝的,要不是冒出了一个沈青辰,储君之位此刻想必已易。对于徐延来说,沈青辰是个必须要拉过来的人。这等聪明之人,假如不是朋友,那一定就是敌人。
首辅大人时间宝贵,如此直言不讳,青辰倒也不诧异,只道:“多谢阁老赏识。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又资历不足,不敢以大明栋梁之材自居。如此,也下官眼下还想多学些东西,只怕未必能有为阁老效劳之处,耽搁了阁老。徐阁老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这时,隔壁再次响起挣扎之声。这一次与上一次的不同,伴有某种喘息和有节奏的淫.靡之声,像是寻欢之声。
这云阁既是间酒楼,也是间高级妓馆,是京城的达官贵人尤爱来的地方,青辰以前听顾少恒说过。
她微微皱了下眉,虽听着很不舒服,但在徐延面前她是个男人,对于这种事不能表现得太过在意,以免漏了马脚。
徐延似乎看出了什么,只问:“旁边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年轻小子,动静大了些。风花雪月之所,有些声音倒也正常。沈大人可介意吗?”
青辰故作淡定,“无妨。”
只快说完快走就是了。
听了青辰方才的拒绝之词,徐延倒也不愠,只很有耐心地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清,如今这朝堂是谁说了算。你就不想再往上走走,看看那云端的荣华富贵,为你家门光宗耀祖吗?”
“多谢阁老的好意。下官恐受不起阁老的举荐提拔。”
“真的不愿意?”徐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人是会变的,不是因为自己想变,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变。沈大人,我会等着看你的改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隔壁的动静渐渐小了。
青辰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心里很清楚,此生她最讨厌的就是像他这样的贪官,也绝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既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谢阁老的教诲。阁老若没有其他的事,下官想先行告退了。”
“好。”徐延很是痛快地点了头,“不过走之前,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说罢,他拍了拍手。这时屋里的博古架移动到了一旁,原来在这屋里,竟有一道暗门,是与隔壁的屋子相通的。怪不得她刚才能听到那些声音。
青辰往那间屋里看了一眼,里面就只有一张床,再无其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站在床边,正在整理他凌乱的衣衫,整理完后,他走到徐延面前,“主子,办妥了。”
徐延点了点头,对青辰道:“床上的人你认识,去看看吧。”
青辰皱着眉站了起来,走到了那间屋里。
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衣衫已经被扒光了,仅有一件外衣半遮住她的身子。她的嘴巴被布条塞着,四肢被麻绳分别捆在床的四角,双腿敞开着。
她显然是才受了凌.辱,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颤着,屈辱的泪正从她脸上落下来。
床单凌乱不堪,有一片鲜红的血渍。
这个女子,竟是明湘!
青辰的心里瞬间“轰”的一声。
“我听说这姑娘是沈大人的邻居,也是大人心上人。”徐延随即响起,“这姑娘生得真好,听说性子也好,与沈大人很是般配。”
青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步走到床边,以床上的被子盖住明湘的身子。
徐延又道:“我的人只说是你要她到这里来,她就乖乖地来了。沈大人,看来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
“沈大人可知道,在你拒绝我之前,她还是完璧之身。就在你说第一个‘不’字的时候,我的人才开始动手。你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位姑娘发出来的。”
青辰背对着徐延,看着躺在床上的明湘。明湘的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流着,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万念俱灰。
“亲耳听着她**,感觉如何?”徐延又道,“我说过了,是人,总是会改变的。这件事是要你记住,我这个人不喜欢听到拒绝,在我面前说不,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八蛋!
青辰感到震惊而愤怒,背对着徐延的肩膀此刻忍不住颤抖起来。
徐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到墙角的衣架上取了自己的披风,系在身后,笑道:“沈大人想必还要有些事要处理,老夫先走了。老夫说的话,沈大人可莫要忘了啊。”
等徐延走后,青辰忍着悲愤,上前去帮明湘解开了捆绑四肢的麻绳。
明湘像是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耗尽,一双修长雪白的双腿因为屈辱而想并拢,却是好像抬不动了。
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脸,打湿了鬓角散乱的发。
青辰看着她,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明湘,是我害了你……”
明湘却是扯出了一丝没有笑意的笑,“青辰哥,我不怪你。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样的你,才是我认识的青辰哥……只是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话音落,她已经哭红的眼睛再次流下泪来,依旧没有哭声,仿佛一个只会流泪的机器。
青辰听了,只觉得心里愈发难受,好像有无数的针在扎着。到了现在,明湘还是如此善解人意。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能是个男人,若是,她就可以娶了她。
可惜天意弄人。
这时,门被轰地一下推开了。
青辰回头去望,只见一个人有些紧张地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袍服,黑靴顿住的时候,脸上满是差异凝重。
“青辰……”
是徐斯临。
她恨恨地看着他,对徐延的恨意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他身上,因为他们留着同样的血脉,“你还来干什么,滚出去!”
徐斯临却是依旧走向她们,看了看床上的明湘,眉头紧锁,“我听说父亲约你见面,只是不知道他会这么对你……对不起,我来晚了。”
跟踪青辰的人来向他回报,今日沈大人的去向竟然是赴他父亲之约,他一听便有些担心,于是立刻出了门,只是在到此地之前,就已看到徐延回府的马车。他截下徐延身边的人一问,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
他静默片刻,看着她,“我知道是父亲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滚。”青辰浑身颤栗地看着他,冷冷地打断道,“我不想听你说话,滚!”
徐斯临却是仍然走向了她,垂眸坚定道:“我不走。我过来,就是让你出气的。”
啪!
话音刚落,青辰就忍不住对他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很突然,又重又狠,打得徐斯临后退了一步,眼冒金星。
他能感觉得到,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明湘躺在床上,还是在无声地流泪。
“我知道你恨我们。”徐斯临抿了下唇,从腰间取出防身的匕首,递到了她手里,“用这个吧。父债子偿,理所应当。”
那把匕首有着很精巧的刀鞘,刀柄的金属泛着清冷的光。青辰霍拔刀出鞘,以刀尖对着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敢刺你?”
她只要刺下这一刀,徐延就知道,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知道你敢。”他轻声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跟她一起经历过的种种,已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们都是疯子!你父亲是,你也是!”青辰瞪着他,最终扔掉了匕首,情绪已是有些崩溃,“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全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了利益可以如此不折手段。明湘她错在了哪里,她这么好一个姑娘,你们为什么把她变成了这样……”说着,青辰已是忍不住失声恸哭。
徐斯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上前去,垂下头道:“别哭。”
看她哭成这样,他的心很痛。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一点用也没有,我无法偿还明湘的清白。我来,是告诉你我可以补偿她。我可以让她做我的妾。”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补偿方式。
他继续道:“我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我答应你,我绝不会碰她。我只是想照顾她下半生。如果她愿意的话。”
*
回到徐府后,徐斯临直接去找了他的父亲徐延。
徐延正在书房里喝茶,看见儿子一张冷酷的脸,他搁下茶杯道:“你都知道了?”
徐斯临大步走上前,一掌将他的盖碗扫落在地,质问道:“你对付沈青辰,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四溅的茶水,破碎的茶杯,徐延不以为意道:“那是个于你有用的人,爹是在帮你。收服他,让他归顺于你,日后你的前路便光明无阻。”
“沈青辰是我的同窗,也是你要我去收服她的。对于她,我自有自己的方式,用不着你来替我出手!”他吼道,“你已经害了我一个同窗,如今又要害我另一个同窗,够了!”
徐延以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他,“顾少恒的事你都知道了?”
“若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我娘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与你说过不能做天理不容的事,你竟还是派人杀了那个要弹劾你的年轻官员,又放火烧了他们一家。”徐斯临激动地对他吼道,“结果你害得母亲差点难产而死,自此以后身子虚弱不适生产,这就是你为什么三十多了才有了我这个儿子,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你如此心狠手辣,为了让我娶英国公的女儿,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于是你就陷害了顾少恒一家,顺手还要污蔑太子逼宫。现在,你又为了逼我的同窗就范,让人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
半晌,徐延终于道:“我的儿子长大了。你终于知道,这些年来,爹是如何一点点把权利握到手里的。爹听说,你去找了周大人袁大人他们,动用爹手里的权势,让他们举荐你做都察院佥都御史。为何忽然如此?”
“不为什么。不过是想做官罢了。”徐斯临皱着眉头道。
徐延点点头,“听周大人说,那日谈话,你的所言叫他们几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你终于迈出这一步了,爹原还以为你不爱参与爹的事,没想到你竟也有如此主动的一天。”
“我不想参与你什么事,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别将我与你混为一谈。”想起青辰怨恨的眼神,徐斯临很不痛快道,“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做出玷污姑娘清白如此龌龊无耻之事!”
看出儿子极力想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徐延笑了笑,“怎么,在你同窗沈大人那吃了鳖了?爹做的事,让你那同窗怨恨你了吧?”
徐斯临瞪着他,没有说话。
徐延却是又道:“儿子,听爹说,是人,就总有**。我与你的**或许不相同,但我们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采取手段。你的本性,其实跟我是一样的。”
徐斯临的脸上笼上一层阴霾与寒意,“我跟你不一样。总之我明白告诉你,那沈青辰你不准再对付他,也不许碰她身边任何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要怎么做,我自己会来!”
看着儿子这副气愤的样子,徐延倒是忽然笑了。
他原本还担心儿子不能很好地接过他的衣钵,现在,他反倒觉得欣慰了。儿子之所以这般气愤,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终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他父亲的样子。现在的他,正处在黑与白的边缘。
有所挣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答应你,沈青辰我不碰了。”徐延道,“一切都交给你。”
徐斯临听完这句话,霍地起身就往门外走,到了门边的时候他站住了,“还有,今日被玷污那姑娘,我要纳她为妾。”
这句话倒是让徐延惊了一下,“已是失了身,如何还要让她进门?”
“我纳妾是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徐斯临冷漠道,顿了一下,他却是又补道,“我喜欢那姑娘。”
最后补的这句话并不是他的真心,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掩饰他对青辰的特殊,以免暴露了青辰女人的身份罢了。
他答应过她的。
要替她守好秘密。他不想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
自楼与徐斯临分别后,青辰将明湘送回了家。
她雇了辆马车,与明湘坐在一起。途中,明湘央求她,不要把今日发生之事告诉她的父母,怕他们为她伤心难过。
青辰点了点头。
“青辰哥,我的身子脏了,你会嫌弃我吗?”明湘问。
“都是因为我你才变成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嫌弃你。”
“哦。”明湘点点头,神情依然哀郁。
刚才徐斯临说要纳她为妾的时候,她心里生过一丝期盼,期盼青辰哥能开口,说他会娶她。虽然自己已是残破之身,不该有如此幻想,可是两年来的暗恋,心底深处的渴望还是抑制不住。
是人,就总有**吧。
可终究她还是认清了现实,青辰哥原本就不是她可以高攀得起的,现在她成了残破之人,就更加不能痴心妄想了。
……
送明湘回家以后,青辰没有回家,却是在附近的路上徘徊。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的脑子很乱,情绪也很低落。今日的事情太突然,她完全没有想到,徐延会使出这样残忍的手段。
在明湘受辱的时候,她就在她的隔壁,却是毫不知情,亲耳听着她被人□□。这样的感觉,不堪回首。
青辰想起看到明湘的躺在床上那一瞬,心里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权利斗争的残酷,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又想起了宋越。三天了,她已经有三天么有见到宋越了。这三天里,她被他拒之门外两回。
走上这条仕途,让她变得不男不女,也让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受了难。忽然间,她不知道走上仕途这条路的意义是什么了。
她想做个好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想看到吏治清明,海晏河清。她想与她的老师她的爱人一起并肩作战。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还没有看到,却是已经要失去身边所有的人。
站在大路的中间,青辰抬着头,怔怔地看着夕阳将尽的天空。
此时,一匹失控的快马向她疾驰而来,她呆呆地望着它,没有躲。
忽然间,她被人拉一下,然后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他冷冷道:“想死,不要在我的眼前。”
她抬起头看着他。
是陆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