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辰脑袋里登时“嗡”的一声。
宋越迟疑地接过孙四五手中那张纸,展开了扫了一眼,看完后走到她面前,眉梢抬了抬,“你喜欢这样的诗?”
青辰的耳根立刻就红了,“不是……”
阳光透过隔扇,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将白皙的腮颊照得清透泛亮,却是更凸显了耳根的红晕。
宋越看着这二甲头名,庶吉士中的最优者,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她念这首诗的样子——略带磁性的清淡嗓音,不急不徐的语速,淡红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很是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垂头看着自己的学生,他又道:“一气呵成。做的时候思如泉涌吧?”
“……老师,这诗不是学生做的。学生只是……看了一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抬了抬眉,“那你说,是谁做的?”
她摇摇头,“学生不知。”
顾少恒一看形势不对,立刻起身道:“老师,学生可为沈青辰作证,这诗并非他所作。”
“顾少恒,你糊涂了吧,这诗分明就是沈青辰做的。” 徐斯临的马仔林陌也站了起来,“方才孙四五要念,他还不让他念,不是他做的是谁。”
“林陌你个乌龟王八蛋,休要胡言乱语,你们惯来是爱欺负他的……”顾少恒不忿,瞟了徐斯临一眼,脖子上的青筋微微突起。
徐斯临目睹着此景若有所思,半晌抬眸睨了林陌一眼,没有说话,一张俊脸上眉头微蹙。
宋越扫了众人一圈,声音清冷,“有人认吗?”
堂下一片噤声,没人敢应。
“没人认?”他将纸张叠了叠,收到袖里,“那为师便先收着,若是七日无人来取,那沈青辰便来认领罢。”
青辰听懂了宋老师的意思——这件事总要有个人负责。大明律法严明,此事的轻重程度掌握在他的手里,尚不知他会如何处罚。
她看了他一眼,不笑的俊脸依然清贵,清淡的眸光看着有些漠然无情。
放堂后,才出了课堂,林陌便迫不及待地向徐斯临邀功道:“徐兄,今日我可是替了出了气了。”
徐斯临斜睨了他一眼不说话,一张脸看着很沉,黑靴径自步上了回廊。
林陌有些不解,追着道:“怎么了?我们连整了他几回,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反倒还吃了点亏。你看他今日在宋老师面前憋得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心里可解气?……诶,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等到附近无人,徐斯临才停下了脚步,满脸阴霾地看向他:
“你给我听清楚,从今日开始,沈青辰我可以欺负,但你不可以。”
与此同时,沈青辰抱着书册到后堂去寻了陈岸。
堂内没有其他人,高悬着的牌匾上书着“宣芬散馥”四字,博古架间书籍累累,临窗案上的一壶茶已不见茶烟。陈岸似刚忙完馆内事宜,案上还堆着未及整理的书,眼下正抱着一盆植物在修剪杂草。那株植物面熟的很。
陈岸见她来了,招呼道:“青辰来了,坐吧……你的脸色看着不是太好,怎么了?”
她有心事,脑子里始终是今日堂上混乱尴尬的场景,不知道老师会怎么看自己。这会既要与陈岸论学,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来,“没什么……陈大人也好盆玩吗?”
“哦,这株紫竹并非是我的,是你的老师宋大人的。宋大人今日授完课就先走了,嘱咐我帮他浇点水,我顺便给它修剪修剪。”
沈青辰看着那绿油油的嫩叶,脑子里浮现出老师的脸。
陈岸继续道:“听说这是别人送他的,大人宝贝的很,原是摆在内阁值房的,现在搬到了翰林院来。说是翰林养人,也叫竹子养养……你且在此先等我一会,我去下茅房,很快就回来。”
青辰点头应是。待他走了,她就看着那紫竹发呆。小小的一株,被他悉心呵护着,他连看它的目光都是少见的柔情……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那细嫩的叶子。
谁想青辰的袖子太宽,勾住了一支竹竿,她收回手的时候,那紫竹就被她袖子带着滚了下来!她慌忙伸手去接,结果……
“啪!”
又碎了。
陈岸正巧如完厕回来,见了这一幕,眼睛瞪得更大了,“青辰,这是怎么了?”
青辰有些欲哭无泪,这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要彻底得罪宋老师,“陈大人,是我不小心……”
陈岸小心拾起了紫竹,安慰道:“没事,没事,明日我带个新的盆子来换上,跟大人说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就是,大人不会怪罪的。反正他也说了,前几日刚被人打碎了个盆子,这个也是才换上的。”
青辰:“……”今天的盆碎了,是她干的,前几天的盆碎了,也是她干的。
她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摇摇头,“不了。谢谢陈大人,这事是我做的,还是我向宋大人请罪吧。陈大人若是帮了我,我倒心中有愧了。”
陈岸拍了拍她的肩膀,“敢作敢当,好男儿。”说罢将那紫竹连泥带土小心放到博古架上,才与沈青辰讨论起了治水之策。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两个人论完准备回家时,已是天色将晚。出了大明门,沈青辰与陈岸作别。
青辰没带伞,以衣袖遮头冒着雨跑了一小段,不想雨越下越大,将她淋得浑身湿透举步难行,她只好就近找了片屋檐,先避一下雨。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附近屋子只见檐边几行青灰色的瓦片,不见屋顶。豆大的雨滴打在石板路上,绽开一朵朵晶莹的雨花,各式招牌幌子尽数湿透,淌着水湿答答贴在木杆上,不复鲜艳。
时值九月,有阳光时京城的温度正适宜,但下了雨就冷得彻骨。沈青辰哗哗倒了袖中的雨水,拧了两下,抱着双臂搓了搓。
这时打雨中驶来一架马车,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车内的人揭开帘子道:“上来吧。”
青辰怔了一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行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他淡淡道:“快上来。我要与你论论那首诗。”
沈青辰的脸又是羞红了,看了看广阔天地间的无边大雨,“现在吗?”
“现在。”
“学生浑身是水,会把老师的马车弄湿的。”
“无妨。”他放下车帘。
沈青辰上车后,马车继续前驶。车厢内显得很拥挤,她将食盒抱在胸前,小心整理了一番她水珠滴答的袍子。
等她坐好了,宋越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早在她刚出大明门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只命驾车的小厮慢慢跟着,那时候雨还不大,她纤瘦的身子穿梭在雨里,就像林间一只迷途的小鹿。
眼下她一身湿答答的,被雨水冲刷过的脸更显白皙。细密的长睫毛贴在一起,眼睛眨两下就分开两根,身上有一种生活贫困赶上天公不作美的窘迫。
青辰不知他要如何论诗,脑子里全是“一双明月”,“紫玉葡萄”的,怎么也控制不住,越想竟是越脸红心跳。
过了一会儿,宋越才开口,“我知道诗不是你作的。”
她愣了一下,不由看向他。刚才跟陈岸论学的时候,她一直不能专心,总怕宋越误会了自己是个……轻佻的人。
“我见过你的字,只比我十岁时写的略好些,那上面的字比你的好多了。”
他停了下,又道:“委屈吗?”
狭窄的车厢内,轻飘飘的三个字,却是直接落到了青辰的心里。
之前以为他怀疑自己,她只是有些烦闷和担忧,现在听他说他早知道不是自己,心里倒像真有些委屈起来。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逼她认?
“很委屈吧?”宋越望着眼前的学生,目光扫过她瘦削的肩膀,“日后你做了官,不是你做的事,但偏说是你做的,你又如何?”
帘子外,大雨依然在下,密密麻麻打在车顶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晚来风急,自帘缝溜进了车厢内,吹动他的衣袍。
沈青辰望着老师等待的双眸,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诚如他刚才所说,不是你做的事,但偏偏说是你做的,你又如何?
史书中曾记载,宋越二十四岁时曾官任浙江布政使。那年浙江出了件轰动朝堂的大事,他被牵连其中。案件未查明,他就被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半年间共受了二十一次大大小小的狱刑。后来真相才水落石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他是被冤枉的。
便是连清贵的阁老大人也受过冤屈。
读那段历史的时候,沈青辰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看到不平之事固然心里难受,可终究无法感同身受。眼下她就真实地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亲身历过这一切的那个人……历史不再遥远,已经就在眼前。
原来,这又是他另一种施教的方式。
马车一路前行,驶在真实的大明朝天子脚下。青辰想,老师虽然是在磨练她,但本意肯定不是让她稀里糊涂地顶罪,她要把这个作诗的人找出来。
*
马车行驶到宋越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门宇宏敞的府邸,正敞着大门,两侧还有撑着伞的家奴在候着。宋越掖袖下了车,“随我进来。”
沈青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他的府里种了许多花木,一株株开得繁盛,此刻俱都沐浴在风雨中,伴着几支石座灯柱,显得沉寂而安宁。
二人来到宋越的书房,他才终于停下脚步进了屋,青辰跟了进去。
屋里整洁雅致,乌木长案上摆着他的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竹雕的荷叶纹线香筒。高几上没有花,倒置了盆葱绿的九节菖蒲。高悬的牌匾上书着“知极诚明”四字。
沈青辰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说法,似乎是源自于心学。
宋越道:“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再让马车送你回家。”说罢就吩咐下人去取套衣衫来,他自己则坐到了乌木案几后,略卷起袖子,翻看起了文书。
沈青辰呆立在原地,提着两只湿袖子,不敢坐,也不知干什么好,眼睛就忍不住往他身上看。烛火在他的双眸中燃烧,雕琢般的侧脸专注而认真,看起来颇有些沉静美好。
不一会儿,管事的送来了一套襕衫,交到她手里。
沈青辰抱着衣裳踯躅道:“老师……我去哪里换?”
宋越头也没抬,“就在这里换吧。”
她心头一紧,“这里?……”
“都是男人,你不过是身量瘦小些,有什么打紧。”他边写边道,也没看她,“快换了吧,湿衣服穿久了容易落下毛病。”
“老师,这恐怕……不妥。”
他停下笔,稍微抬眼看了看她,下巴往屋里点了点,“我忘了说了,那边有个屏风,去那后面换吧。”
青辰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果然才见屋内还有座紫檀木的屏风,心里顿时舒了口气,抱着衣服去了。
屋外雨声渐小,宋越认真地批阅着文书,很快就听到沈青辰换衣服的一阵窸窸窣窣声。
他平时是个容易专注的人,电闪雷鸣都扰不了他,不知为什么眼下竟有些分神。他不由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沈青辰个子不高,连头都没露半点。墙上倒是有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
双眼微眯了下,宋越忙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