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临只觉右手上的重量一下就消失了,自己的手还在原地,托起青辰脸时细腻柔软的触感犹在指尖。
接着,他就看见她很快站了起来,白皙的脸上略显慌忙。她取回了她的画,还将他的书推还给他,“我要先出去了,你的书收好。若还有什么问题,以后再问吧。”
不等他回答,她就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了。青袍的袖子轻轻擦过他的手臂,秀气的黑靴急急地往门口走去,背影纤瘦萧肃。
讲堂的门口,宋越正没什么表情地等着,目光看着平缓,却紧随着自己的学生。
徐斯临皱了皱眉头。
今日虽无宋越的课,可他们马上就要上书法课了,宋老师这是要将沈青辰带到哪里去?他任他们的老师时间也不久,可看沈青辰的眼神中分明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稔,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清风从窗缝吹进了课堂,携着一点点槐花的香气,翻动了那本孤零零躺在书案上的《菜根谭》。阳光依旧斜斜地照着,遗落下斑驳光影,只是案头已空。
徐斯临睨了一眼被人舍弃的书册,半晌才将它抓起来,冷漠地起身离开青辰的桌子。
罗元浩自被抢走书以后,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徐斯临对沈青辰的一举一动,靠近、低语、凝视、触碰……不是调侃,不是戏弄,不是欺负,跟以往的都不一样,竟是低下头的温言请教!
虽是脑中的弦比较长,但罗元浩也不是笨蛋,那氛围,分明有一点点微妙……自己的那本书,好像有点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意思?
感觉自己看出了奥妙玄机的罗元浩一个激灵,立刻就堆了满脸笑凑上去邀功,“徐兄,此书还不错吧?只送给徐兄,望你笑纳……”
哪知话音刚落,一册书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砸来,紧接着是低沉的一声,“破书,打你身上来就沾了霉运。”
难得与她进距离相谈,竟还被人打断了。
罗元浩手忙脚乱地接下书,怔忪呆立,很快却又见徐斯临沉着俊脸走向自己,一只长臂伸过来再次掠走了自己的书,还拨了拨起皱的封页,对着自己冷冷道:“你这脑子,看再多书也无用。”
“……”
罗元浩哪里知道,虽然他的书很倒霉,但那也是被沈青辰摸过的啊。
*
宋越见沈青辰出来了,转过身提步就走,声音淡淡的,“走吧,去镇抚司。”
他本想上午就过来了,哪知内阁有会议就耽搁了,一直耽搁到现在。
秋天到了,各地的粮食都快成熟了,也到了国家要征税的时候了。国库的税银还没进呢,负责花钱的几部堂官就拟好了花钱的计划,齐齐到内阁要钱来了。
吏部拖欠官员俸禄,总是不能拖过年的,要钱;户部赈灾,迫在眉睫,要钱;兵部要防鞑靼打倭寇,一刻也耽搁不了,要钱;工部要修宫殿修水利,天子眼皮底下的事工期更是延不得,也要钱……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重要,可是按往年收得的税银计算,光供这几部的花销加起来就远超能够收到的,更别说是其他的了。
于是几部的堂官就吵起来了,少一分都不愿意,从大早晨吵到中午,又从中午吵到下午,首辅徐延坐在一旁半句话不说地装死,最后只能由宋越出面调解。
走出内阁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胸口的气顺了一些。因想着答应了沈青辰要去讨明湘,散会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打发了几个还要缠着他的堂官,急忙就往翰林赶。
才到翰林院讲堂外,宋越就在门口看到徐斯临跟沈青辰凑在一起,两人垂头低语,青辰在很认真和耐心地说着什么。他才纳闷此前听说二人不和的传闻是不是错的,就见徐斯临很自然地托起了她的下巴,眼睛幽直地看着她,年轻的脸上一股探究和思索之意,似乎还有一丝……痴意?
于是那句话不由脱口而出,把沈青辰给叫了出来。
沈青辰出了门,见到宋老师先给他行礼,抬起头时却见他的背影已离自己两步远了,她怔了一下,忙提步追上。
老师怎么好像……不太想说话。
锦衣卫的官署北镇抚司在承天门外,千步廊的西边,毗邻五军都督府,与六部和翰林院隔街相望。
师生二人直到上了千步廊,宋越也没有跟沈青辰说话。承天门的守卫给他行礼,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沈青辰默默跟在他身边走,对于这种无言的氛围略感到有点不习惯,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昨夜忙到那么晚,他还是一丝倦色也无,黑靴行走在绵延的石板路上,一身绯色官袍宽松合度地裹着他的身子,隐隐可见前襟下起伏的胸膛。淡淡的阳光下,他依旧是一副光润玉颜,透着一股疏离淡漠,冷冽的气质与火色的官袍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他忽而垂目望她,“你看什么?”
青辰连忙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片刻静默后,宋越看着学生束起的满头青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不由轻吐了口气,“昨夜睡得好吗?”
青辰老实地点点头,“睡的很好,一睁眼已是天亮了。请老师原谅,学生昨夜原是想陪老师处理完公务的……”
“陪我?”他打断她,淡淡道,“睡着陪?”
他虽是主动跟她说了话,但是话中好像有一丝跟平常不一样的情绪,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只答:“谢谢老师为我补完了那张清单。”
“我只是不习惯把事情留一半。”
“嗯。”青辰想,这大约是每个工作狂小小的偏执。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昨晚看了这么多奏折,有什么收获?”
青辰想了想,答:“那些折子大多是痛陈朝廷积弊和弹劾官员的,学生看了一遍,大致了解了朝廷如今的状况……国库空虚,官员的**有些严重,百姓的税赋看似不重,可还是吃不饱饭,是因为火耗太多,还有,北面边境受鞑靼滋扰,百姓困苦不堪,南边很多地方的水利也应该要修了。还有就是徐阁老……”
“说吧。”
“徐阁老为徐党压了这么多折子,为他们争取时间转圜,有罪的变成没罪,重罪的变成轻罪,没罪的又变成有罪……皇上对很多事情,想必不能及时了解。”
简而言之就是,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听完了学生温和而有条不紊的叙述,宋越边走边道,“看得很通透。”
她会成长得很快的。
“是老师教的好。”
青辰这次正大光明地抬起头看他,清澈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的脸上,“每一件小事老师都在教我,从前我还担心老师不能对我们尽心,是我错了……谢谢老师。”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千步廊两侧栽了树,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今日公文课上,授课老师让练题本,学生因昨晚看了那么多份,还得了最优。”青辰小声道,她总觉得宋越今天好像不太爱说话,就只能她来找话说了。
“是吗。”他停了一下,才又道,“授课老师可是让你这最优辅导什么人了?”
青辰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大约是徐斯临,便道:“不是。徐斯临过来只是请教别的事情,是一本叫《菜根谭》的书。”
“他与你不是素来不合么?”他微微抬起眉梢,“怎会请教你?”
“……学生也不知道。”想起徐斯临一下抬起她的下巴,青辰还有些后惊。
那个人素来乖张不羁,行事由着自己的性子,一时挤兑她,一时教训她,一时又请教她,她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的心不在习学上,入翰林来只是为今后入阁寻个名头,想来闲极无聊才做了这事吧。
“嗯。”宋越回过头来看她,淡淡道:“天地广阔,两人余矣。”
说罢,他又继续往镇抚司走去。
沈青辰提步去追,有些不太明白他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两人余矣——听着竟像是个字谜。
徐?
老师是在提醒她,徐斯临姓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就固定晚上10点更新吧,如果有意外,会提前告诉大家的。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