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放了堂的庶常们也陆续回家了,徐斯临与林陌并排走在翰林院的左廊上。
金风细细, 屋檐旁落下了半抹斜阳, 大明进士的背影萧萧肃肃, 青袍展逸。
林陌替徐斯临抱着书册,知他今日心情不佳,只垂头踏着廊上的树影,也不说话。近些日子以来, 在与沈青辰相关的事情上,这位兄弟都表现得很是反常……不,这种反常已经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了。
罗元浩咋咋呼呼的, 拍马屁总是扎一手的逆鳞,他没这么笨, 看破不说破,只是不确定反常背后的那丝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时脑子里竟涌入一句话,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这么想着,林陌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要死, 两个都是男人,兄弟他如何能娶, 三书六礼拜堂成亲如何办, 那偌大的家业又哪来的子嗣继承。
还是他只是随了如今这股男风,想要将那人圈住佻戏一番而已?从前他在芙蓉楼看上了姑娘,也是隔三差五就去听曲, 虽是只纸老虎,不曾对人家出手,但红纱垂叠,香丝缭绕,那丝轻朦暧昧的气氛还是有的。
不过那时的他神色是悠然从容的,大约与人近一点远一点都无妨,甚至是享受那种姑娘喜欢他,而他自己却能够把持,不甚在乎的状态。那种不喜欢任何人而轻松无比的状态。
与今日他道歉的模样,分明是不一样的。
林陌想着,侧过头看了徐斯临一眼。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眉骨下眼眸黑亮,却显得有些没有神采,阳光勾出了直挺的鼻尖和微抿的唇线。
他这兄弟其实挺好的,家世自然不用说,相貌也无可挑剔,天资好中了进士更是锦上添花,只是性情因为年轻还没有定下来,但早晚有一天也会像宋老师那般成熟的。
该配一个好姑娘。
徐斯临察觉到了目光,转过头来道:“林陌。”
林陌惊了一下,“哦,我就是想问问你,前两日说好了今日到我家饮酒,起那坛二十年的桑落,如今你还去吗?”
他目光有些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不去了。”
“那就改日。”林陌心道,他果然是心里有念着的事……和人。
“林陌。”徐斯临又道,“你不是喜欢我家那块田黄鸡血砚吗,送给你吧。”
林陌愣了一下,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叫秋风吹软了,这般情形下竟能听到这么软和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徐阁老在你行冠礼时送你的,我不过就是真心看着好罢了,如何能收。”一方砚价值千两,最难得的是有钱还买不到,虽然林陌也是世家出身,这般东西也是罕见的。
“送你了,收着吧。一会我让人送到你府上。”他淡淡道,“你喜欢青荷,青荷也送你。若还有其他喜欢的,也只管跟我说,都给你。”
这下林陌是彻底懵了,往日拍马都得不到一句好话,今天自己什么也没做,他却凭白无故对自己好起来了,倒像是欠了自己什么似的。
“……徐兄,这却又是为何?”
“不为什么,你收下就是。”他心里对这兄弟有歉意。
*
沈青辰今日在家歇了一天,虽是不必赶早到翰林,她也是很早就起来了。
昨夜半夜下了场雨,温度突降,到了五更的时候她就被冻醒了,薄被松松地搭在身上,却是不觉得暖,盖着好像没盖一般。额角唇边的伤口隐隐作痛。屋外瓦片上残留的雨水滴到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起来披衣点了灯,青辰到老爹床边看了一眼,只见他蜷缩在床上,冷了也不会叫,只呆呆地瞪着眼睛,看得人心疼。
她为他多加了层被子,又怕被子被他蹬了,便坐在他床边守着,拿了册书来看。
不一会儿,她爹就再次闭眼进入了梦乡,青辰却不由想起了与徐斯临在酒馆的纠缠。那天要不是喝了酒,又正好看到买糖人的父子,想起了父亲被手握权势的官员父子害死,也许她也不会那么激动。
她说的话是有些重了,对别人无法选择的出身进行嘲讽,是不合适的,哪怕他举止有些出格,出身也不该是他被嘲讽的理由。
徐延是徐延,徐斯临是徐斯临,他现在不过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学生而已。他跟她一样,如一片单薄的叶子落入这大千世界,大家都只是随命运飘零罢了。
望着烛火,青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的书搁到了腿上,扶了下身后披着的外衣。
看他的神色,那日触碰到她的一瞬,他应该是对自己起了疑心了。好在就只是一瞬间,她又昏过去了,两人没有交流,没有再让他看出什么破绽。不过她总是要回翰林去的,两人不可避免要再见面。
在回去之前,她得想好应对之策,消除他的猜疑。否则凭他以往的表现,他只怕是要闹得尽人皆知,好让大家都看她的笑话的,又或是像最近一样,莫名其妙地刨根问底,终至事态爆发。
沉思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青辰要去生火煮粥,脚踝却疼得不方便行动,她只好搬来圆凳,扶着它前进。挪了一会儿,又觉得声响太大,怕扰了父亲的睡眠,她便干脆弃了它,单脚蹦着。这样倒还快一些。
难得有一整日的时间在家,她又把屋里大致清扫了下,把衣衫都洗了,晾到院子里。等忙完了家务,她便回到书桌前,写老师布置的课业、温书、画给林屿看的漫画……用的都是宋越嘱咐的那支和田玉笔。
关于这支玉笔,宋越还曾在堂上突击检查过,见她乖乖提着青玉笔杆,才不动声色地转身回到讲台。
到了下午日头西斜时,沈青辰单脚蹦着,胳膊下夹了册书,扶父亲到屋外晒了会太阳。
隔壁院子里,明湘正在木几前缝补衣衫,神情很是专注,青辰没有叫她。
她穿了一身粗布素裙,髻上也没有钗,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油光发亮,当真是美得天质自然。
青辰看着她,只觉得她该要嫁一个很好的人,能真心待她,这样才配得上老天给她的美好品质。
一时间,她想起了顾少恒。顾少恒是个好人,性情好,家世也好,如果明湘要是能许给他就再好不过了。可惜的是大明朝阶级分明,以她的出身,怕是只能做妾……
这儿附近还有个卖猪肉的男子,对明湘也像有些意思,就是看着糙了些,感觉他一只胳膊就能将明湘的细腰搂坏了。
青辰在记忆中搜寻适合的人选,一时想到了孙四五,是个进士,但也是个近视,不行,一时又想到罗元浩,太过圆滑爱拍马,不妥,在同窗中搜了一圈,跳过了徐斯临,最后还是一个人也没挑出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大约是明湘太好了,自己的要求也变得好严格。
时值金秋,天高云淡,远方一队北雁正往南飞。
在这一个宁静的小院里,没有朝堂的云波诡谲,也没有闹市的嘈杂喧哗,青辰的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埋头沉浸于手中的书册。
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青辰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来人后愣了一下。
宋越下了车,提着几个纸包向她走来,绯色官袍在一排青瓦前很是显眼,夕阳下长睫覆盖的双眼愈发深邃。
他走进了,看着她,“不认识了吗?”
沈青辰回过神来,忙起身行了个礼,“学生见过老师。”
宋越打量着眼前的学生,她一身灰色粗衣,额角缠着的纱布,嘴唇破了,脚上也显得不太自然,是有些伤病的弱态,但精神尚好。方才见她在屋外的阳光下认真地看书,一旁的竿子上晾着才洗过的衣衫,地上还有打扫过的痕迹,他的心就放下了,原本还怕来的时候屋外寂寥,推门进去时她还躺在床上的。
好,她的心性是积极坚韧的,只是他知道她是女人,才把她想得柔弱了。
“还疼吗?”他轻轻问。
青辰摇摇头,“都是些小伤口,不怎么疼,只是行动有些不便。”
“你是不是铁做的,”他的目光扫过她破皮的下唇角,对上她的眼眸,“受了伤还做这么多家事。生怕伤口好得太快吗?敢偷懒不想回翰林上课?”
虽是坚韧,但也不太会爱惜自己。要教训一下才行。
“不是的,老师……”
他目光幽缓地看着她,慢慢地温和地道:“身体是主要的,怎么也要先养好了伤。”
青辰点点头,“是。”
他看向她身旁的人,“这位是令尊吧?”
青辰扶着老爹的手臂,“是的。老师见谅,父亲他……说不好话。”
“我知道,无妨。”他说着,朝她简陋的小屋看了一眼,“为师来看你,你不请我进屋里坐坐吗?”
青辰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都站着说半天了,她也没请他进屋,立刻比了个手势道:“老师请进吧。”
她脚上有伤,依然只能单脚蹦着走。宋越跟在她身后,只见那身宽松的灰布衣服下,是一副秀气的骨架,纤细的后颈上有着轻软的绒毛,耳垂也很小巧。
青辰原是蹦得挺好,不想踢到了个石子,登时便止不住要往前倒,后来只觉身后伸过来一条有力的手臂,宽袖翻飞间稳稳地捞住了她的腰。
她惊了一下后堪堪站稳,喘着气抬头看向宋越,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谢谢老师。”
宋越垂目看着怀中的人,睫毛微微一眨,松开了扶在她腰间的手,“小心点。你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只怕又要向我多告几天假。”
青辰平复了一下心跳,低头小声应了声“是”。
进了屋,青辰将父亲扶到床上,又将宋越迎到小几前坐好,便蹦着去提壶为他倒水。
“不必忙活了,有伤在身就好好坐着吧。”他淡淡道,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这屋内实在没什么陈设,只一扫就尽收眼底了。两间小屋子,又旧又窄,窗子的朝向也不好,想来冬天是很冷的,不过屋内倒是收拾得很整齐。她的书案上放了很多的书,大约坐上去看不到她的头,一身换下的青袍搭在角落的架子上,平整地垂着。
沈青辰这时已提了壶到几前,为他倒了水,“老师见谅,家中平时没什么人来,所以没有备茶,只能请老师喝水了。”
宋越不以为意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道:“去取碗筷来。”
青辰愣了一下,“嗯?”
“去取碗筷来。”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自顾到床前扶了她爹过来,在圆几前坐下。
青辰不明所以,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等碗筷取来,宋越展开了几个纸包,温热的糕点登时便散发出氤氲的热气,香味飘散了满屋。蓑衣油饼、桃花烧麦、翡翠蒸糕、芫荽蟹黄饺……件件精致,还都是温热的,泛着细腻的油光,没少劳累宋越的那匹马。
“给你买的,吃吧。趁着还热。”他给她拿了筷子,“有什么想问的,先吃过了再问。我饿了。你父亲也饿了。”
青辰一时心中有些波动,胀胀的。
宋越给她碗里夹了个蟹黄饺。入馅儿的蟹黄用的是这秋最肥的蟹膏,饺子皮一咬破,黄色的汤汁会流出来,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蟹香,因加了芫荽,又不显得肥腻,很是爽口。
青辰咬了一小口,久违的美味带来的满足感立刻奔涌而来,看着关心自己的老师,只觉喉间有些哽住,忍不住道了声:“谢谢老师。”
他是这万里疆土上的辅相,是史书上引无数人仰慕的救世名臣,是曾经她翻遍史籍寻找有关他的一切记述的偶像啊……能在这大明朝认识他,他还成为了自己的老师,对她关心备至,她至今难以想象自己拥有了这种幸运。
宋越没有回答,目光轻抬,落在她缠了纱布的额头上,“怎么滚下楼梯的?”
“昨日与他们在酒馆饮酒,不小心踏空了阶梯,就滚下去了。”
“听说你与徐斯临起了争执?”
她点点头。
他望着她,淡淡地问:“为何?”
她垂下头,“……是我不好,一时冲动,就讽刺了他的出身。大约是将他惹急了。”
静默片刻,他又问:“讽刺他的出身……你是不喜欢他?”
“也称不上不喜欢,只是有些先入为主,他是徐党的人……”
宋越听了“嗯”了一声,“你过来。”
沈青辰依言到了他跟前,他仔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上伤,示意了下桌上的药,“里面有好的纱布和药。等到换纱布的时候,你便用那些,不会很疼的。”
“嗯。”
“下回喝了酒,莫要再这么冲动了。不要负气,也不要着急,他虽是徐党,但也是你的同窗。如今什么朝斗党争尚且与你无关,你只要单纯地学好本领便是了。今后的事未可知,一切以后再说。”
青辰点了点头,“是,学生一切都听老师的。”
窗外,月已上柳梢,星光清漫幽淡。
梧桐的叶子静静地飘落。
吃完了糕点,宋越便到了青辰的书案边,只见上面摆着各种类型的书,经史子集不说,还有什么《九章算术》、《天工开物》、《大明疆域志》、《梦溪笔谈》、《营造法式》等等,涉及范围广泛,看得很杂,每本上都还有她做的笔记。其中那册《营造法式》更是被她翻得书页都软了。
都过得这么寒碜,还花这么多银子去买这些书……这里面有好几本都是介绍土木事宜的,她一个女子,如何会喜欢这些?
青辰在收拾碗筷,才叠放在一起,便听老师唤她,“你过来。”
她蹦过去,只见他拿着一册《营造法式》问:“喜欢看这些修堤修舍之书?”
青辰不仅是喜欢,而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家中有很多这类的书,她打小就坐在他身边看,虽然那个时候还看不懂。等到长大了,她本来是想念跟他一样的专业,不想父亲突然去世,母亲就再也不肯让她触碰那些工程相关的书了。
她只能偷偷看,只是每看时就忍不住想起父亲,会掉眼泪。这么多年,虽然母亲不肯让她报考那个专业,但她还是会坚持看这些书,也在知乎上学了不少。
只因为父亲当初那句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保护家人。
面对老师的问题,她无法直接回答,就只能道:“平日温书乏了,便什么也看一些。”
他点点头,又捻起她没有画完的漫画,“这张又是?”她怎么有如此多奇怪的爱好。
“是给我那堂弟画的。给他授课的时候,他不爱听,我便想着许是字看着晦涩,便画了这些图。”
宋越搁下画,看着灯光下清隽雅致的学生,“你也有学生了。”
青辰垂下头,“我教的不好。”
“青辰,你可知我也有个老师。今日是他忌日。”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她,薄唇淡启,“他叫王阳明。”
心学的创派人,那个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人,那个“致良知”的人,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可愿再多学一些东西?”他问。
青辰抬头望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跪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青辰要加入心学门派了,声望+2,交际+2
另外今天读的书多,以后用的上,才学+2
反省了一下自己酒后失言,品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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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漫漫长夜,我在给大家酝酿发糖。。
坏消息是,这个酝酿到明天晚上未必能出,因为要出个差,所以今天的加粗了~
尴尬卖萌.jpg
明天22点来看一眼,如果没有,就不要等。后天补回来哦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