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门前, 月光浅淡,树影参差。
马车“笃笃”地驶回到了门前。
宋越下了车后, 对车夫道:“今日劳累了, 又到这么晚, 你还没用膳呢,快用膳去吧。”
车夫心头微有些感动,心只道大人忙了一天,还记得自己没有吃饭, 点点头回:“是,大人。大人今日也奔波了一日,早些休息。”
宋越点点头, 进了门,俊逸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车夫抚了抚马儿的鬃毛, 闲谈般对它道:“今日最辛苦的还是你。我有大人关心,你这畜生也有我关心,不委屈你。先带你吃夜草去, 叫你再多长些膘,跑起来有劲。“
他卸了车, 正要将马儿牵入府中,恰见周世平拎了个酒壶, 油光满面, 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周大人。”车夫唤道。
周世平睨了他一眼,“看这样子,宋大人也是才回来吗?”
“是, 大人也才进府。”
“这么晚,到哪儿去了?”
“回大人,宋大人看望他一个学生去了。”
周世平听了,目光微动,“哦?是哪个学生?”
车夫老实道:“小的也不知叫什么,只知道他来过府上一次。”
“又是他啊。”周世平听了嘴角微扯。
那个上次从他手心里溜走的小庶常。那清隽秀气的模样,纤细白皙的颈子,柔若无骨的手腕……他都还记得呢。
宋越回到屋里,才换下官袍,正想到净室去沐浴,便听到屋外有人喊他。
“子望,没睡下吧,今日月色好,不如下一盘棋?”周世平在窗棂下喊道。
“今日晚了,改天吧。我要歇下了。”
外头的人不依不饶,来自黑暗的声音叫窗子隔着,听着有些幽虚,“诶,还早呢。一盘棋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我今日精神的很,这会也还睡不着。”
宋越微垂着头,神情冷漠,半晌后重新披上外衣,去给周世平开了门,“进来吧。”
周世平晃着手中的半壶酒,“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赔我的。看,我还带了酒。”
“你又喝酒了。”他淡淡道了声,“坐吧。”然后便转身去取棋盘和棋子。
“京城的好东西多啊,自然要都试一遍,才不枉我熬了这么多年。”周世平搁下酒壶,自顾在圆桌前走下,搓了搓手道:“今日定要好好杀你一番。”
周世平下棋的水平其实很一般,宋越却是这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棋局开始,才没下几手,周世平就要悔棋。
“哎哟,下错地方了。子望不介意我挪一下吧?”
宋越没说什么,只随他悔了,顺手端起盖碗要喝口茶。
周世平立刻拦住了他,“别喝茶,喝酒啊。我特意给你带的酒。”说着,也不等回答,他便将宋越的杯子倒满了。
宋越睨了眼杯中的黄汤,放下盖碗,端起来喝了一口。
酒入吼,又辣又烈。
过了一会儿,宋越正落子,周世平忽而道:“对了,近日我收到了父亲的信。信里面也说到了你父母。说是你母亲亲手为你缝了冬衣,令尊宋大人专程让人给你送过来了?”
宋越眼睛没抬,“送了信来,说是还是船上,过两天才到。”
“唉,你爹娘对你可真好啊。”周世平咂咂嘴,斜眼瞄他,“我才刚到京城不久,这马上也要过冬了,我爹娘就只有一封信,倒显得我不是亲生的了。”
宋越没有答话。周世平这般暗示他,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就问:“子望今日回来这么晚,定又是忙了一日吧?”
“嗯。”
“去哪了?”
“没去哪。”
周世平微微一笑,一双鼠目微露精光睨着他,“去探望你那学生了吧?”
修长的手指顿了一下,宋越淡淡地回:“她受伤了,去看了一眼。”
见他被拆穿而不得不承认,周世平笑了一下,“子望这么忙,还能抽空去看他。你待你这学生可是有些特殊啊。”
“我是她的老师,关心她也是应该的,总要尽一份心。”说着,又落下一子。
周世平见自己的局势落了下风,忙又捡起自己刚下的一颗,放到了别的位置,“我原是下这里的。”
“子望这小门生……”他悔完棋又道,“倒是生得不坏。”
宋越微微皱了下眉头,“你这是何意?”
周世平灌了口酒,又打了个嗝,试探地问:“我瞧着最近京中男风颇盛,好多人都弄了年轻貌美的男子,子望该不是也好上了这一口?看上你那学生了?”
宋越轻抬眼睑,冷冷地看着他,“不是。”
周世平笑了笑,“真不是?……那便好。我原还怕夺了你的心头好呢。”
他恬不知耻地继续道:“既然你不喜欢,便将他送我如何?”
黑夜寂寂,门缝下一丝风在不停地徘徊。
桌下,宋越的捻棋的手不由缩了起来,掌中的棋子霎时显得尤为冰凉。他不动声色地回道:“不过是个跟你一样的男人,也不寻常,有什么好的。”
“你说的也是,都是男人,也不寻常,”周世平顿了一下,歪着头看着他,“你说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停了一下,他又道:“自打你那日带他回府,我这心里,就念念不忘的。子望啊,都怪你啊。”
宋越微垂着头,只觉心中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怒气,在他体内乱窜,撞击着他的每一块骸骨。
周世平打小就爱抢他的东西,不论是不是真心喜欢,只要是他的东西,他都爱抢。从他的玩具,到他的丫鬟,现在又到他的学生。这么多年了,这个人依然没有变,阴魂般挥之不去,如何也甩不掉。
他原以为青辰表面上是男人,周世平的主意不会打到她身上,没想到他入苍蝇般无孔不入、步步紧逼,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宋越微微皱了下眉,手下无意识地搁下一枚棋子。是他不好,自从知道了青辰的身份,对她生了好奇,身在其中,竟是没有意识到对她有些特殊了。
“子望?”周世平催促道,“有这般乖巧清隽的学生,莫要浪费才是,将他给我吧。”
宋越抬眼看着他,半晌后冷冷地开口,“办不到,此事不妥。你思虑得太不周全。”周世平爱与他争东西,他不能表现出对青辰的半分在乎,否则只会更刺激他。
周世平疑惑道:“如何不周全?你是他的老师,又是阁老,你将他给我,他又能奈何。”
“你刚进京任给事中,这事传出去,你的前程岂不是尽毁于此。”宋越压着气道,“我瞧他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必不会受了辱不啃声的,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别打她的主意了。”
“诶——子望莫担心,我都想好了。”他不死心道,“单凭他一人说的话,谁又能相信。到时候只要子望你为我说话,说他是在冤枉我,三法司必不会站在他那边,定是听你这阁老的。”
话音落,室内静静的,缭绕着一丝阴险狡诈的气息,在这秋夜里显得尤为阴寒恶毒。
宋越只觉一口气已经窜到了喉间,强压下后才道:“你别忘了,她不止我这老师,还有同窗。这科庶常中,可有徐阁老的宝贝儿子。此二人的关系不错,若出了事,想必也是会互相帮持的。徐党的势力如何不必我说,我只是次辅,徐延是首辅。”
周世平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满意地“啧”了声,“竟还有这层关系。唉,可惜子望只是次辅,若是首辅便好了。”
“这事你别惦记了,得不偿失。”
周世平忽然起了身,往棋盘上丢下了棋子,“走了,今儿没心情下了。”说罢,便拎了酒壶,自顾推了隔扇离去。
宋越望着一盘残局,思虑了良久,最后才把棋子收拾了。
棋子落入盒中,一颗,一颗,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是显得好生萧瑟。
*
九月二十五这日,是定国公的生辰。皇帝朱瑞心情好,便把六十多岁的他宣进了乾清宫,慰问了几句。
走的时候,朱瑞还特意让陆慎云护送他。
步下乾清宫石阶时,定国公脚下没站稳,差点踏了空。陆慎云动作俐落地将他扶住了,没叫他栽下去,身后的玄色披风叫风吹起,半贴在后背上。
定国公就势攀住了他的胳膊,皱巴巴的手忍不住一捏,心下只道,这肌肉是真的硬,好一个大明第一猛将。
陆慎云察觉到老头在捏自己,心下闪过一丝纳闷,却是面色如常,淡淡道:“国公小心些。”
“好,好。方才多亏了你。”定国公笑着道,“陆大人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八了。”
“……若我没记错,大人应该还未婚配吧?”
“没有。”
定国公侧仰着头又问:“那可有纳妾?”
“没有。”陆慎云手按绣春刀,没有看他。
随着定国公那掌上明珠年纪日益大了,定国公这颗心操得就没停过,女儿死活不愿意将就,每每都让他这当爹的暗垂老泪。可难过归难过,他这是得打起精神来,为女儿绸缪打点,于是一方面在宋越那边屡败屡战,一方面也处处留意着好的人选。
这会他就仔细地打量着陆慎云,只想他出身世家,又是皇帝的亲卫,脑子活泛身手也不凡,虽是有些冷漠,但到底是个出色的人才,偏偏还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真是难得啊。
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入了闺女的眼。
定国公想了想,不好直说意图,便先垫了一手,“我听说广平侯那老东西近日在四处为她女儿寻婚配,那厮不厚道,若是寻到陆大人头上,大人可要三思。”死老头敢跟他抢宋越,他便也不叫他好过,一个好的也不让给他。
陆慎云愣了一下,一时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只道:“多谢国公。”
“不谢,不谢。应该的。”定国公陪着笑,“啊,对了,我听说陆大人喜欢看兵法,家中有些珍藏的兵法,大人兴许还没看过。若是得空,便常到我家来坐坐吧。”
“国公好意。他日有空,陆某再登门拜访。”
“好,好,快点来啊……我是说,冬天快到了,天儿冷。”
出了大明门,陆慎云便与定国公分道扬镳,回了镇抚司衙门。
黄瑜坐在堂中剥花生吃,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着。
见陆慎云回来,他剥了颗花生仍给他,“接着。”
陆慎云俐落地抓下花生,肘部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睨了他一眼,“活干完了?混吃等死?”
“诶诶,你看看你说的话,还是那么不好听。”他边嚼着花生边笑道,“我这是专程等你回来的,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你的救命恩人受伤啦。跟徐阁老的儿子起了争执,打楼梯上滚下来,当场便昏过去了。”黄瑜瞄着他,“事关‘重大’,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只兄弟们才告诉我,我便立刻赶回来跟你说了。”
“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用担心哈,后面还是有甜甜甜的,相信我!
高举甜字大旗一万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