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的嗓音, 不急不徐的语调,分明是火山喷发般的情势, 听起来却像一句普通的问候。
话音落, 室内静静的。
沈青辰手边的书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窗户透进来一道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中间。
青辰虽已做好准备,心中还是忍不住一悸。
她压低了声音,微蹙着眉看他, “你说什么?”
“你是女人吗?”他也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中纠缠了几天几夜了, 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得不到答案,会因此而想疯的。沈青辰没来翰林的这几天, 他总会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她空空的案几,看完了回过头,便是忍不住又看一遍自己的右手, 一时几乎都要肯定了,下一瞬又莫名否定自己。
一个女人, 怎么可能考中了当科的第四名,成日坐在他们这堆男人中间?一个女人, 有点才气如李清照, 写些诗词也便罢,如何能与他们这些才子精英就国计民生高谈阔论、当堂对辩?一个女人,如何不想着嫁个好夫婿, 却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写下“做个好官”四个字?
沈青辰看着他,淡淡道:“女人?我知道你向来瞧不起我。你是世家,我是寒门,你我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在酒馆,我们不是已经议过此题了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我出身不若你,生得不如你强壮,酒量也不如你,除了侥幸考得了传胪,其他的样样不如你。用‘女人’二字来羞辱我,倒是比酒馆那日还要狠了。既如此,刚才又何必假意道歉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低声道,看了一眼她清隽的眉眼,纤细的脖颈,有些别扭地收回了要下移的目光,“那日我要拉你,碰到了你的……你我心知肚明。”
她微微一笑,“碰到了什么?既是要羞辱我,又何必多加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是男是女,还有什么?我现在都可以给你看啊。”
说罢,她便站了起来。
徐斯临霍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正动手解右衽的系带。一袭青衫荏苒,阳光下的淡淡玉面,仿若春晓之花。
沈青辰边解带子,边道:“此生还未试过在这等地方解衣,不过徐公子既要看,我便让你看吧。那日我就说了,我是个寒门,从来便只有供人消遣嘲笑的份。酒馆那日未能跌落让你尽兴,身为戏子的命数倒是躲不掉的,迟早会来。今日索性就让你彻底嘲弄一番,又有何妨呢。”
她的声音平淡而幽缓,落在堂中仿若飘忽的柳絮,终将零落成泥,听着有几分苍凉。
徐斯临依旧怔怔地看着,俊脸上雕琢的眉眼已凝滞,只见她已经将带子解开,且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衣襟。在看了他一眼后,一下便将外面的青袍扯了下来,甩到两人中间的书案上。
青袍“啪”一声落在桌上,压住了一直被风微微鼓动的书页。
徐斯临的脸似终于能动了,垂头望着那件袍子,眉尖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双唇微抿。
沈青辰继续解自己的衣袍。今日她一共穿了四层衣衫,跟大多数士子一样。现在青袍之下还有一层较薄的纱衣,纱衣之下是薄棉衣,剩下的就是亵衣了。出门前她虽刻意裹紧了胸,眼下尚看不出什么,可若是棉衣一脱,胸型显露出来,就瞒不不住了。
脱纱衣的时候,青辰的手已是微有些颤抖,口气也因内心的紧张而变得微硬,却是显得有几分英气:
“今日你既想知道我是男是女,我就脱给你看。我告诉你,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我虽生得不如你健硕,一副皮囊罢了,又有什么所谓。便是再等几个人来才好呢,叫他们也一起看看,我一个男人被你说成是女子,便是甘受屈辱在大庭广众下宽衣,也须得为自己正名。”青辰说着,纱衣已脱下,她把它轻轻一抛,它便飘飘地落到了徐斯临的脚边。
他的目光随着飘落的纱衣移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好像已有些难回到青辰越发单薄的身上。
窗外秋风起,将落叶吹得四散飘零。
“终究,”沈青辰把手放上白色的棉衣上,自嘲道,“终究也怨不得什么人。我生来贫寒,妄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殊不知,有些东西是如何也改不了的。也罢,我生来便是赤/条条的,如今也不怕赤/条条地站在这里叫你看。”
看着她揪着衣襟的手,徐斯临忽而哑声道:“住手。”
他的目光从她的胸口缓缓落下,“不必脱了,我相信你。”
她的目光带着忿意落在他脸上,语气中带着执拗道:“都到这个份上了,怎么倒不看了。还是看一眼吧,也好死了心。”
他躬身捞起脚边的纱衣,递到她面前却是不看她,“快穿上吧。你不必这样,这是在翰林。我不过也是随口问问而已。”
沈青辰看着他,半晌取回自己的纱衣,低声缓缓道:“你以为我愿意么,你随便的一句话,可知道……有多伤人。”
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和委屈,徐斯临听了,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窗外,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被林陌拦着的顾少恒终于也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外面看着他们,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可是青辰的语态举止显得不同寻常,他早就想冲进去了,可看起来局面似乎是由她主导的,他也便压抑着没有动。直到看到她要脱棉衣,他才忍不住了,正要冲进屋里时,只见徐斯临已为她拾起了纱衣。
堂内,徐斯临缄默片刻,道:“你太敏感了。我就是奇怪那日……罢了。你穿你的衣裳罢。”
形势发展成这个样子,已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问得突然,原以为她会惊慌失措,支支吾吾不敢承认,没想到她竟是一点也不慌,反而是憋愤生气,气得要当庭脱衣为自己正名。
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
一个女人怎么敢当庭脱衣,又怎么敢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衣。被看了身子,她就只能做他的女人了,她对他这么厌倦,如何会愿意做他的女人……
那日与她短短的相接,大约是他感觉错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结果让徐斯临有点失落。
等沈青辰穿好了衣服,他有些丧气地问:“你为什么没有喉结呢?”
青辰平静地看着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高大挺拔,英姿飒爽,可天生生得这一副模样,我又能如何?”
“你也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喝酒。除了那天。”
“我出身如何,你是知道的。便是饭都未必能吃饱,又如何有钱来吃酒。你到底是出身朱门,不知路有冻死骨。”
徐斯临想了想,确实如此,这般回答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垂下头沉吟了一阵,然后便起了身,“我走了。”
虽是辞别,口气中却有些不上来的意犹未尽。
沈青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边,才有些无力地趴到了桌上,慢慢地出了几口气。身侧垂下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那么直接地问出口了,可见对他的猜想很笃定。她这么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他不叫停该怎么办。顾少恒就在窗外,若是真的到了千钧一发那一刻,她会制造动静让他冲进来的。
退一步说,她如果不是这般激将,徐斯临也早就认定了她是女的。
还好,总算是有惊无险。
等在门外的顾少恒急不可耐地冲进来问她怎么了,青辰只觉得有些累,不想多说,便与他说了改日再解释。
顾少恒自是心疼她又与徐斯临对峙了,便也不再追问。
秋风微凉。
*
出翰林院的时候,礼部的司务慌慌张张地给青辰送来了一个包袱,说是宋大人让转交的。青辰打开一看,里面是老师给她的心学研习心得和门生册录。
他果然是说到做到。
是夜回到家,青辰煮饭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到了徐斯临。
后来又想,信与不信不过都在他一念之间,她多想却也是无用。她以后只能是更谨慎一些,离他远一些了。
夜里,青辰温故完功课,便将老师的心得摊开了细细地读,读累了,又取了那心学门人的册录来看。
一页页翻看过去,竟是有许多名字都是眼熟的,她在史册中见过。里面不乏一些日后的高官,也有一些虽非高官,但却是为正义而舍身的伟大人物。
一个个名字,不像在史册上看见的殒身后的那般单薄,他们如今都还是灿烂地活在这世上,即将改变历史的人。
青辰看完了,按照册录上的地址,给其中的一些人去了信,希望他们若有论学的集会,可以带上她一起。
用浆糊封了信笺的口后,青辰烧了些热水,用木盆装着,又取了面巾、胰子和换洗衣物,到屋后的净室沐浴。
她从不点灯,只就着透进来的月光净身。
一道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照亮了胸口和腰肢中的那一段,裸/露的肌肤显得尤为白皙细嫩。
脖子以上,是束着发的俊秀青年,脖子以下,却是玲珑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纤细的腰肢,光滑的皮肤……月色下给人一种微妙的和谐与美感。关于男或女人的争辩,此时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秋夜天冷,青辰忍不住轻轻地颤抖,很快用瓢舀了热水浇到身上,敏感的皮肤立时因舒服而起了鸡皮疙瘩。青辰仰起头,微微吐了口气。
净室内慢慢变得水汽氤氲,朦胧了她清隽的脸。她再给自己浇了一瓢水,自脖颈顺着胸口流下,白皙的肌肤很快就泛起了红晕……
与此同时,徐斯临正枕着胳膊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今早与他对峙的人。
他哪里想到,那个人此刻,竟是这般诱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