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屿乖乖地坐下, 因得了从未见过的有趣读物,一时便沉浸其中, 捧着册子静静地看了起来。
只看得那上面画了株葫芦树, 一根虬曲的藤上开了七朵花, 起先便还沐浴在阳光下,不多时又经历了风吹雨打,却是依然盛绽。
翻到第二页,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胡须花白的老者, 每日都一瓢水一瓢水地对葫芦树进行浇灌。不久后,花下竟结出了七个小小的葫芦果,藤上七个葫芦挂做一排, 在微风下轻轻摇摆。
再后来,随着那老者的悉心照料, 葫芦竟是越长越大。有一天,为首的那颗葫芦竟裂了开来,还从里头蹦出来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憨态可掬, 伸着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抱住老者,竟是甜甜地喊了两声:“爷爷, 爷爷。”
林屿再翻一页,便只见这页无画, 只有青辰老师写的字: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
青辰见他看到这里, 便将这句话给他念了一遍,又道:“这句话是说,我们的身体发肤,皆是受之于父母,意识到这一点,便是孝的开始。就如这画中的葫芦娃一样,也是这老者每日浇灌,他才能长成了人。他降生后便唤这老者做‘爷爷’,也即认父之意,这便是孝的开始了。”
林屿很是认真地听她说话,听罢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亮亮的。他生得有几分似沈谦,今日一改往日的淘气,小脸竟是看着更像沈谦了,有那么一丝传承自她二叔的骨秀神清。
不同的是他还年少,今后大约还有很长的一段年轻风华。
林屿继续翻册子,沈青辰也不拦着他。他翻了几页,正看得津津有味,只看到葫芦娃一天天长大,竟有种特殊的能力,可搬动大山巨石,还能帮老者的忙,画册便忽然到头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看自己的老师,“老师,这便没有了吗?”
青辰摇摇头,“自然是还有的。不过你看,这葫芦娃是个孝子,力大无穷,你若想知道后面他如何帮父亲过上好日子,就得也学会《孝经》中所讲才行。还有,这一根藤上有七颗葫芦,现在才只生了一个葫芦娃,后面还有六个。这六个也各有本事,你可想知道他们都有什么本事?”
林屿睁着两只大眼睛,捣蒜似的点头。
青辰把《孝经》推到他面前,“那今日便来学这其中的前两章。你若能将这两章默出来,下回我便将后面的画予你看。”
后面的精彩故事,像勾子一样勾得林屿心动,他看了看《孝经》前两章,好像字数也不算太多,略想了想就答应了。
他以前一直犯懒,有些字都还不会写,青辰便将那些字一笔一划地写给他看,他就在一旁照葫芦画瓢。因承袭了沈谦的聪慧,写的倒也没有错,但由于写得少,字写得并不好看。
青辰想了想,就握住了他执笔的小手,另一手为他轻掖衣袖,带着他慢慢写。就像宋越当初带着她写一样。
林屿今日见识到了老师另外的本事,心中不免佩服,又盼着早些看到葫芦娃后续的故事,便也表现得乖巧,眼睛专注地盯着纸上流泻而出的墨字,将一笔一划记在心头。
写完后青辰问他,“可能写好了吗?”
天资聪慧的他点了点头,“能。”
青辰把笔交到他手里,“那你便自己写一遍吧。”
林屿接过笔,用小手顺了顺纸张,埋下头便又开始写。
青辰不由看向了窗外。天空中一朵浮云飘过,遮住了日头,透过窗子的光线弱了下来,淡淡的。
刚才握住林屿手的时候,林屿乖巧而依赖的样子让她隐约感觉到了一股默默流动的师生情谊,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也不知道,宋老师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她与他相识已近三个月了。他问过她上了朝堂后敢不敢与徐斯临对辩,问过她凭俸禄吃不饱饭该怎么办,问过她不是她做的事偏偏说是她做的又该如何,为她到锦衣卫讨过明湘,让她加入了王门,教过她写字,也帮她洗过碗……三个月明明很短,他却已经教了她这么多,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
青辰心头感概,只觉得身为他的学生,她太幸福,哪怕他也曾毫不留情地惩罚她。
她看着窗外,微微抬起头,目光追逐着浮云中透出的日光。
关于惩罚,她其实很明白老师的用意,知道他是在让她感受这朝堂的残酷。任何选择势必都要付出代价,面对风云激荡的官场,她需要有一颗坚强的心。
总有一天,她也需要刺穿自己柔弱的身体,长出能够对抗恶意的尖锐犄角。
林屿正写得认真,忽地咳嗽了一声,青辰便站起来,为他倒了杯水。
与此同时,宋越才出了皇帝朱瑞的乾清宫。
因为近日几件经他手的政务处理得好,朱瑞很高兴,特意赏了他一些入冬时用得上的东西,司礼监的太监捧着赏赐在他身后跟着。
步下石阶时,秋冬交替的冷风吹起他的衣袍,阳光下的面容依旧是光润玉颜。
才回到内阁值房,五十岁的张阁老瞅见赏赐,便道:“宋阁老这是又得皇上赏赐了。”
首辅徐延听了也看了一眼,搁下书册道:“宋阁老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说完,他便起身往门外走,经过宋越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人走了,堂内响起“啧”的一声,另一位五十多岁的阁老道:“张阁老,你是糊涂了啊。当着徐阁老的面说这句,可是不太合适啊。”
张阁老立时反应过来,徐延当年是靠拍皇帝的马屁才坐上首辅的位置的,现在却是宋越愈发得皇帝的信任,某些人心里自然也就不太好受了。
这时有人给宋越送来了一封信,宋越收了信,不再理会两个嘀嘀咕咕的老头,走到了门外去看信。
来信的是一个心学门人,叫赵其然,当年也是一甲探花,如今在都察院任监察右佥都御史。信中说他过些日子要从广西回来,想组织一次心学的集会,问宋越是否得空参加。
宋越是江右学派的领导者,但因他政务繁忙,学派内的一些事便分给了一些人来组织,赵其然便是其中一个。
这次集会拟定在通州,大约会有几十个人参加,其中不乏六部九卿的官员。
宋越合上信,脑子里想起了沈青辰。她刚加入王门,这正是一次她与大家认识的好机会。
通州不远,当日便可来回,若是大家意犹未尽,顶多也就在那住上一夜。不过过段日子天就冷了,若是今年雪下的早,恐怕还会赶上第一场雪。
要不要带她去呢?
……
“老师,我累了。”
在青辰思绪漫游时,林屿写了一会儿就停了下笔,大约是觉得青辰的注意力没有放在他身上,他便写得索然无味。
说了话,他便打椅子上下来,到了青辰跟前,两只小手按了按她的膝盖,“老师,我累了,我下回再写吧。”
这孩子从未与她这么亲近过,看着他与二叔有几分相似的脸,青辰只觉自己有些心软。略犹豫了一下,她觉得应该还是要维持一些老师的威严,便硬了心肠道:“不行。我们说好了的,你若是能默完这头两章,下回才有后面的故事看。”
林屿听了,眨了下眼,竟将头埋在她的膝上,撒娇地蹭了起来,“老师,我今日写了不少了,比往日都要多了。”
青辰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不行!再坚持一下吧。”
林屿这才抬起头来,略带委屈地道:“好吧。”
*
午膳过后,谢惠莹果然来了。她穿了身洋红色梅纹对襟褙子,下身是月色的百褶纱裙,身后披着薄缎斗篷,步子很轻快。
林氏专门辟了西暖阁给沈青辰授课,还留了个丫鬟伺候谢惠莹。
进了屋里,谢惠莹脱去薄缎斗篷,见沈青辰穿了一身蓝布白缘的衣裳,看起来纤瘦清爽的,笑盈盈道:“家里住的远,叫青辰老师久等了。”
沈青辰自为林屿授完课,便在这等她了。因也无事,她顺便为谢惠莹整理好了书写的案几,笔砚都摆好了,墨也研了,纸张铺开了用镇纸压着。
如今人终于来了,她理了理袖子上去点头问好,“小姑姑。”
谢惠莹听了这声称呼就忍不住笑。
“你都是我的老师了,怎么还这么叫我。按理说,老师为敬,你该改口的。不过也不知怎的,我偏偏又爱听你这样叫。也罢,以后我就称你做老师,你也还叫我小姑姑,可好?”
青辰点点头,“好。那我们这就开始罢。”
谢惠莹应了声,看见青辰身旁还站着个丫鬟,对她扬了扬手,“你出去罢,这里不需要你了。我是正经来跟青辰老师习学的,也不做什么,用不着伺候。”
等丫鬟闭门退去,她踱到案几旁,看着上面整齐的文房四宝,惊喜地抬头问:“方才进屋时见你在这桌前忙活,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么?”
沈青辰怕墨干了,挽起袖子又研了两下,“嗯。我也无事,在这等小姑姑的时候顺便就准备一下。小姑姑府上远,别多耽搁了你的时间。”
谢惠莹的高兴溢于言表,从袖里掏出个金黄色的果子,递给青辰,“你这老师,真好!”
“这是我方才在院子里摘的杏子,我尝过了,甜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