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 陆慎云负手站着,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夕阳投下五彩光晕, 有些耀眼, 他脸上的神情淡漠而微沉, 半张俊脸陷入了阴影。
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镇守的城门,敢硬闯的,他们是头一个。
一时间,人群沸腾, 议论嘈杂声四起。慢半拍的官兵们这时才慌慌张张地集结到一起,等着长官下一步的指令。
看得目瞪口呆的黄瑜回过神来,“啧啧”了两声, “不愧是徐阁老的儿子,胆儿可真肥啊。要派人追吗?”
“不必了, 让他们走吧。”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就这么看着你的救命恩人被拐走?”
陆慎云眯了眯眼,清淡的嗓音水波不兴, “他们不是一路人。这辈子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黄瑜点了点头,拨了拨衣衫上叫马扬起的灰尘, 然后看向身边的兄弟。
那你们呢?
*
骏马冲过了狭窄的城门,仿若挣脱了束缚, 穿越了时光, 终是能尽情地驰骋在宽阔的路面上。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银鼠毛皮一下下拂过脸颊,沈青辰的心始终有些难以平静。
“罪魁祸首”的声音再次响起, “问你呢,刺不刺激啊?”
青辰紧紧抓着他肩上的袍服,只觉得手心已经有些汗湿了,身上一阵阵地燥热。
不给陆慎云行礼倒也罢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硬闯城门扬长而去,制造了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骚动……她的脑子里还是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回首时陆慎云眼底复杂的情绪。
就这么闯了……
“哎,说话啊。”那人转过头来,嘴角边还有一丝兴奋的笑意。
青辰提了一口气,问:“不回去了吗?”
他听不清楚,喊道:“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大点声啊。”
她咬了咬下唇,然后凑到他耳边大喊:“我说你不回去了吗?!你怎么敢硬闯城门?!还当着锦衣卫指挥使陆慎云的面!”
清润的嗓音虽是喊话,却始终带着一点江南的软糯之感,显得气势有余而狠劲不足。喊完后,她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眶好像有些湿润,胸口心绪难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混乱不安之感。
徐斯临被她吓了一跳,被冷风吹红的耳朵动了动,转过头牛头不对马嘴道:“你好凶啊。”
被他这么一说,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睫毛微眨。
“别怕啊!”前面的人又侧过头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事的。”
“我们硬闯城门,触犯了大明律令,怎么会没事……”
“骑马的是我,拿路引说要出城的是我,硬闯了城门的也是我,”他的余光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安慰道,“你只是坐着而已,又怎么会有事。”
话音落,两人之间一时静默。
冬季的冷风依然在吹,道两旁的白杨树只剩了光秃的枝桠,天空尽头夕阳弥散。
见身后的人没吭声,他又道:“喂,怎么又不说话。”
片刻后,她的声音响起,“那你呢?”
徐斯临微怔了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回过头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青辰没有回答。不论如何,若不是她想去看堤,他也不会闯了城门。
“多余啊!”见气氛有限低沉,闯城门后的刺激之感都要被消耗掉了,徐斯临道。
青辰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他半张年轻的俊脸如琢如磨,鼻尖上印着微光,“担心我做什么?是不是多余?”
“……”
青辰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他是何等身份,首辅徐延的宝贝儿子,徐党未来的领导人,何至于让她这个小小庶吉士来担心。
望着洒满夕阳的无尽前路,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平坦的路面迎来一条岔道,徐斯临忽然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驰上了岔道。
这一条小路不是官道,并不平坦,不时有一些高低起伏的小山丘。
在骏马几次忽地跃高又忽地落地之后,青辰终于忍不住凑到他耳边问:“我们一定要走这条路吗?刚才的官道不是很好吗?”
“嗯?这条路近啊。”身前的人不以为意道,又抽了一下马鞭。在这样难走的路上,他仿佛才有了驭马的快/感,整个人兴致很是高昂。
这一条小路上没有别的行人,晚霞落入一旁的丛林,光影斑驳。
广阔的天地间,只闻得马蹄轻快的飞踏之声。
马背上的青辰一晃一晃地,只能小心翼翼地抓紧他的袍服,生怕被马甩了下去。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时前倾,一时又后仰,有时差点都要撞上他了,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你……你能不能稍微慢一点啊。”
“不能啊。”那人回头,薄唇轻启,“尚且有一段距离呢,还得再加快一点。你忍着点啊。”
到得一处山丘间的低谷,他也不减速,反倒抽了一下马,马儿忽然就往下飞跃。
青辰始料未及,因手下没有抓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瞬间就贴上了他的后背!
徐斯临只听“啊”地一声尖叫,然后后背就被人撞上了,一回头看竟隔了个包袱,略有些小失望。不过他心情还是很好,“你没事吧?”
她有些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能不能好好骑?”
软绵绵的一掌,打得他更是莫名觉得舒服,一脸无辜道:“我已经好好骑了啊。你看,我们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她说不过他,闷闷地闭了嘴。徐斯临见她不说话,“哎”了一声。
她还是不说话。
“哎,”他又叫了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生气啊。”
沉默。
“那要不我再让你打一下?”
“……”
“两下?三下?五……”
青辰终于忍不住,“你好好骑马啊!看路!”
他嘴角一弯,“说话就是代表不生气了,那一会儿不许不理我啊。”
……
日落前,两人终于到了怀柔,找到了让韩沅疏骂奶奶的堤坝。
徐斯临先下了马,对马背上的青辰伸出手,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绵延了很远,“下来吧。我说了,抄小路很快的。”
青辰不理他,紧了紧身后的包袱,自己踩着马镫下了马。
因再次被拒,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说好了不再生气的吗?这么小气啊?”
“我没有生气。”时间不多了,她没有功夫与他多说,只径自往堤坝上走。
马儿不好上堤去,徐斯临只好牵着马对她背影喊:“我先找地方拴马,你自己小心一点啊。”
她没有回答。
来到大坝上,只见河间水流潺潺,阳光落在水面上闪出粼粼波光。沿岸的树木参差不齐,枝叶大多已枯黄或脱落。不知名的雀鸟偶尔从树间飞起,掠过即将变暗的天空。
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带她去看过堤坝,领略过这种波澜壮阔的美。只可惜他现在已经……
不让自己多想,青辰取出了册子,开始仔细观察堤坝。
大明朝堤坝的修筑材料主要是条石和木桩,先用结实的木桩做桩基,再用条石搭建主体,条石间用铁锭连接。最后再用石灰、糯米和桐油勾缝。
现在她脚下的堤坝也是如此。因为建成已久,大坝周围已经长了许多草,有的条石已被水流冲得十分圆滑。坝上有多处的条石不同于其他,一看就是曾经裂过补上的,如今倒是又有了许多新的裂痕。
坝体的受力是有极限的,裂缝出现得越多,堤坝被冲漏冲垮的可能性越大。眼下的情形,小修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出现险情的可能性太大。若想确保周边百姓的安全,须得要大修。三千两银子肯定是不够的,还差得远。
沈青辰在堤坝上来回地走动,取坝上的砂石木屑来观察湿度硬度,一边记录。不知不觉,天已是渐渐地暗下来,空中还剩最后两分白。
她往堤边看了一眼,只见黑马被拴在一株白杨树上,正垂着头吃草。徐斯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四下扫了一圈,没发现人,但也没功夫多想,只又垂头继续正事。
青辰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徐斯临正躲靠在一棵树后,手下百无聊赖地揪着草玩。自己来回走动的纤瘦身影,阳光下光洁的额头,泛着淡淡红色的唇瓣,取砂石观察时认真的神情,以及发现他不见后搜寻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见沈青辰留意到自己不见了,徐斯临还有些高兴,可紧接着他就发现她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连喊他一声都不喊,心下又不由有些失望。
抬头望望天色,他轻叹一声,看来是等不到某人来找自己了,他们得赶回去了。
他起身上了堤坝,见她正站在堤边认真地记着什么,寂寞等待之后起了捉弄之心,便悄悄走到了她身后。
青辰对着河面正认真地记录水流的情况,也没发现徐斯临已经靠近,突然间,只觉身后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推,可与此同时,一只手又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掌心传来热热的温度。
失措之中,她手中的笔没握稳,落入了河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受了惊吓的青辰回过头,只见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脸,被薄暮淡淡笼着,“刺不刺激?”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有些生气地瞪着他,不说话。
他有些愣住了,嘴边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怎么了?不好玩吗?”
半晌,她吸了口气,严肃道:“一点也不刺激,一点也不好玩!你总是做这些举动,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徐斯临没想到她会真的生气,低声道:“我以前跟林陌也会这样玩的。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做就是了。我不是真的想推你的。”说着,他半举起方才紧紧抓她的手,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有的事情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她有些激动地指着流动的河水,“我的笔掉进去了,捡不回来了!”
那是宋越送给她的玉笔。她竟没有保存好。
“笔?”他没想到她如此激动竟是因为一支笔,睫毛眨了一下,“……我有很多的笔,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笔我都可以赔给你。”
“你能赔得了价值,能赔得了意义吗?”
徐斯临其实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义,但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一丝立场可以问。
静默片刻后,他望着湍急的水流,问:“是不是要帮你找回那支笔,你才肯原谅我?”
“什么?”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谅我?”
作者有话要说: 跳?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