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沈青辰收到了一份文书,是司务送来的。
她打开一看, 竟是自己呈给韩沅疏的修堤提案。他显然是仔细看过了, 竟用小字标出了几个问题, 打回来让她修改完善。
韩沅疏对工作很尽心,忙得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梳洗,永远一副犯愁时间不够用的样子。他对人对己都很苛责, 看起来吹毛求疵,很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青辰很理解他,那是有责任心的工程师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
她仔细地翻看他批注的问题, 又到典簿厅去借了些书,连夜将提案改了。夜里很冷, 她就抱着二叔送的袖炉取暖,期间小猫十月好几次跳上她的腿,要跟她玩, 她都狠心地将它抱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青辰就带着改好的提案, 去找韩沅疏。
工部里的腊梅开花了。繁盛的黄色小花开在庭院里,浸在阳光下, 点缀着青灰的墙瓦, 显得特别金黄娇艳。
在韩沅疏的号房外,她遇到了徐斯临。他从另一个方向来,似乎是从其他的地方刚回来, 毛皮围领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露水,晶莹发亮。
徐斯临见了青辰,心不由跳快了两下,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藏着的银票。
今早林陌来找他借五百两,说是最近手头紧,想给进京的表妹买个宅子。他没借,怕这一下支了太多钱叫徐延发现了。要是让林陌知道他不借钱给兄弟,倒拿钱来讨好沈青辰了,还不知道会用什么眼神来看他。
“找韩大人吗?”他先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有些微哑。
青辰点点头,“嗯。你也是吗?要不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不不,我不是很急。”他很快说道,睫毛眨了一下,比了个手势,“你先进去吧……外面冷。”
因为老师他们担了责,而祸自己闯的,又帮不上老师,所以在面对青辰时,他有点没有原来的自如,总有种做错了事的感觉。青辰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责怪,也没有疏远,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其实,看到她对老师自责成那样,他心里的感觉很微妙,有懊恼、自责、无措,还有那么一点……吃醋的感觉。
“你……刚病好。”她犹豫了一下,看着他,“在外面吹冷风不不好。还是你先进吧。”
“我早就没事了,这点病算不得什么。”他很快摇摇头,而后声音柔和下来,“我的身子壮得很,还是你先进吧。”
“……那我先进去了。”
“好。”徐斯临点点头,踱开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青辰打韩沅疏的屋里出来了,发现徐斯临还在那等着,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
天空中已经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廊下,他负手站着,下巴微扬,望着开得正盛的腊梅和远方的天空,眉眼间有种宁静之感。
这一幕,竟让青辰忽然有种他变成熟了的感觉。
以前他总算一副嬉笑佻达、乖张孤漠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有些复杂,但共同经历了这几件事后,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也挺简单的。
对于连累老师的事,她并不怪他,知道那是他性情使然。她也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内疚的,否则也不会想要站出来,道出实情。
青辰不由轻轻摇头,她对他的感觉有些矛盾,说不上来。
她走过去对他道:“我说完了,你进去吧。”
他转过头来,点点头,然后不经意地问:“你方才与韩大人是不是说修堤坝的事?”
“嗯,是的。”
“他答应用你的法子了吗?”
“还没有。”韩沅疏只是一味地挑剔她的提案,是否打算采用他还没有说。
“他是个固执的人,脾气大。”他垂眸看着她,眼中露出关心安慰之色,“你别太放在心上了。”
“嗯。”她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
“好。”徐斯临应了一声,就见沈青辰擦着他的肩过去了。
她虽穿着冬装,可背影依然纤细,衣带系得很松,隐约能看出腰部略细。打腰部到靴底的长度很可观,可见那双腿也是又长又直的。
身材比例这么好……他的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半晌,徐斯临才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情绪,请示入了韩沅疏的号房。
*
与此同时,临近年关,皇帝朱瑞难得理政,召了各位阁臣入乾清宫。
朱瑞平常疏于政事,要过年了,他总得知道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明年开春官员们上京述职时他才好心中有数。
各位阁臣就分管之事一一汇报,朱瑞边喝着西湖最后一茬龙井嫩尖,边听他们讲。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今年大明虽没赶上大战事大灾祸,但各地的小灾小闹还是不少,他之前偷懒没过问,如今连着听这一桩桩一件件,虽都不是大事,但蚂蚁咬多了那也是会肉疼的。
内阁里的事务各有分工,但这些年来多半事务都是宋越在管。现在他退出了内阁,阁臣们越汇报越是底气不足,生怕朱瑞追问,因为大多他们都不知道。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等各人陈秉完,朱瑞果然就问了。五十岁的张阁老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朱瑞心里很不痛快,只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内阁少了个能干的宋越,要是再将这几个人骂跑了,那就真的没人替他干活了。
一想起宋越,他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臣子太能干也不是好事,离了他好像是少了条臂膀一样难受。
阁老们骂不得,那就只能唤六部堂官来骂。为了一会儿骂得有理有据,朱瑞便先召了六科给事中来。六科给事中对应六部,负责监察和稽核六部的工作情况。他把他们召进来,让他们先打一下六部的小报告。
在这六科给事中当中,有一位任期不过三个月,时刻想逞威风却被下了威风的人,他就是周世平。
周世平生平第一次进了乾清宫。
迈进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时,他的心中既紧张又有些激动。他与宋越是同乡,向来只有仰慕宋越身居高位能近天子之身的份,不想自己也有一天挨到了权势的边儿。
进了殿后,周世平悄悄看了阁老们一眼,没有看到宋越,一时想起宋越被逐出内阁了,心里竟有种终于胜了他的得意滋味。
朱瑞三言两语发了话后,各科给事中就开始汇报各部情况。工科是六科中的最后一科,前面五科的给事中打完小报告,皇帝朱瑞的脸色已是发黑。
周世平自认是个聪明人,堂官的小报告他可不敢打。但是堂官以外的人他就没必要客气了,比如说——只有六品的主事韩沅疏。
韩沅疏那茅坑里臭石头,不见棺材不掉泪,今天就是他周世平报仇的时候。
“秉皇上,臣工科给事中周世平,负责监察稽核工部诸相事宜,自臣三月前上任以来,工部诸人皆尽忠职守……唯一人例外。”
他说着,抬头觑了眼朱瑞,只头一次听讲天子与自己说话,只有一个字,“谁。”
“回禀皇上,是工部主事,韩沅疏。”
周世平继续道:“前几日臣去了趟工部,询问其负责的修堤事宜,尤其是已建成十年的怀柔青龙峡上的堤坝。怀柔离京城近,就在天子脚下,若是连天子脚下都护不好,如何能护得天下百姓……”
“不必废话,只说他做了什么。”
“是,是。回皇上,那韩沅疏……什么也没做。马上就要过年了,修堤坝的提案他至今未呈给内阁,这堤坝何时修,如何修,臣问他时他一概不答,分明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臣素听闻他是个有才之人,只是脾气略急躁,故而也并未与他计较,只是他……臣追问他时他还骂了臣。”
朱瑞眼皮一抬,“骂你什么了?”
给事中是皇帝近臣,是负责替皇帝监督六部的。那韩沅疏竟连给事中都敢骂!
周世平一看天子的模样,心里已是偷着乐。其实韩沅疏没有骂他,只是态度不好轰他走而已,不过周世平岂会放过添油加醋的机会,“他骂臣腌臜畜生……”
话音未落,朱瑞便对太监黄珩吼道:“去把韩沅疏给朕押过来!”
非但不尽忠履职,还要骂代表天子的言官……他知道韩沅疏是个火暴脾气,以前见他有几分才,听说他目无尊法也就一笑置之。
可不巧,今日他正好想骂人!
周世平一听不由窃喜,翘首以盼等着韩沅疏栽大跟头,却不知道韩沅疏已有了修堤坝的方案。
而那个能入了韩沅疏百般挑剔的眼,叫方洵大吃一惊的方案,是沈青辰想的。
*
此时此刻的工部,徐斯临站在韩沅疏的号房里。
韩沅疏正伏在案前,仔细地看着青辰改好的提案。雪光透过隔扇落在他的俊脸上,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薄唇轻抿着,笔下游走得飞快。
“韩大人,方大人。”徐斯临恭敬地行礼。
韩沅疏望着徐斯临,有些困惑。眼前这位首辅大人的儿子来到工部快两个月了,从来就没找过他,今日还是头一回。
对于徐斯临从来不找他这一点,他也早就心中有数,人家是权贵子弟,自然是跟沈青辰不一样的,不必着急来讨好一个主事。在一个能票拟和封驳的首辅面前,他一个主事算什么。今日突然来了,也不知徐公子有什么话“示下”?
方洵见徐斯临生得有些像首辅徐延,便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只徐斯临才行了礼,他就笑眯眯道:“是徐庶常吧?早听说你也到工部来了。这么年轻就考中了进士,徐庶常真是才情过人啊。工部这边活多事杂,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你尽可以来找我……韩大人最近忙,有的时候怕是顾不上。”
对于方洵这样本能地献媚,虽是共处一室多年,韩沅疏还是看惯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冷冷地看着徐斯临道:“何事见我?”
徐斯临犹豫地看着方洵,方洵一下就明白了,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出去,“我去茅房。”
等屋内只剩两人,他道:“来帮大人一个忙。”
韩沅疏顿了下,皱了皱眉。自己最需要帮的忙就是怀柔那个堤坝,这个忙连他爹首辅徐延都帮不上,只给了三千两,他一个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生疾苦的公子哥,能帮得上什么忙?
他以为他跟沈青辰一样聪明吗?沈青辰至少还下了那么多苦功夫,他什么也没做,凭空就想帮得上忙?把民生之事当儿戏吗?
“不必了。”韩沅疏没好气道,“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这会我忙的很,你走吧。”说罢便低下头,自顾又提笔蘸墨。
徐斯临对他的态度倒也不意外,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换了谁都想不通。他静静地看着韩沅疏,然后不紧不慢地取出三张银票,展开来,轻轻地放到他的书案上。
半晌,韩沅疏的目光从银票上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徐家嫡长子,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的脸上,停住。
那张脸与徐延有着相似的五官,只是年轻的脸孔俊逸无双,一双黑瞳更加幽黑透亮,眉眼间少了些老谋深算,多了一丝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不羁。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坦然,甚至是真诚。
韩沅疏皱了下眉,“这是什么?”
“三千两银票。”徐斯临平静道,“我说了,帮大人的忙。怀柔那个堤坝,父亲只给大人批了三千两银子,想来是不够的,还差三千两。韩大人虽是能人,但也不是无所不能,加上这些银子,正好够修堤。”
韩沅疏收回目光,半晌冷冷道:“徐庶常是在逗本官吗?”
“在下不敢。”徐斯临轻轻摇摇头,认真执着的目光看着韩沅疏,“我知道韩大人心中有疑惑。这个堤坝与我无关,便是连我父亲都不管,我为何要填上这个空。其实也不为什么,我徐斯临欠了别人的东西,便用这三千两来还……韩大人,这三千两银子救助怀柔的百姓,不是没有条件的。我有一个条件。”
韩沅疏微眯着眼,脑子里想的是跟这三千两有关的一切可能条件,半晌吐出一个字:“说。”
“功劳记在沈青辰的身上,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出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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