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散值时, 沈青辰用包袱装了几本卷册,都是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 打算晚上回家恶补。
这两日都下了雪, 院里的松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纯净而洁白。枝头上,不知谁用红纸叠了艘小船,就搁在软绵绵的白雪上,很是显眼。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大约是哪个外出的游子,归乡心切以此寄思。
走上回廊时,青辰与两人擦肩而过, 他们正在热议的,也是买年货和探亲团圆的事。
四周都是人们对过年的期盼, 青辰不由想起那日在顾少恒家里,宋越送了她礼物之后,还说:“今年天冷, 你若愿意,便到我家里来一起过年吧, 带上你的父亲。我的双亲不在京城,人多, 能热闹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 眼睛里盛着烛光,摇曳而温暖,透着体贴和细致, 香炉里溢出的百合香弥漫了满屋。
其实,去年沈谦也曾想让青辰到林家一起守岁,可惜林氏嫌她父亲患有癔症,怎么也不同意。他如何讲道理,说好话,她就是不听,抱着儿子又吵又闹,一遍遍地强调他身处之地是姓林。姓林,所以要听她的。
最后,青辰还是没去成林家,年三十是与父亲一起过的。在简陋的小屋里,她自己煮了饺子,自己剪了窗花,自己贴了对联,屋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他们家却很是安静。吃年夜饭时她对父亲说了句“新年快乐”,却是没有回应。
今年……想着想着,她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经过六部的时候,青辰看见庶常们陆续下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拐弯去了工部。
观政的号房里,她原来的书案已是空了,现在就剩了顾少恒和徐斯临两人。正巧今日两人都还没走,各自伏案写着什么。
只是谁也不理谁。
昨天在顾府起的冲突,看来他们都还装在心里。
顾少恒才搁下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就见到青辰揭了帘子,顿时惊喜道:“青辰,你怎么来了?”
徐斯临闻声,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双唇抿了抿,又低下头。
“我……好像落了本书在这。”
“快进来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找。”顾少恒说着,掏出一个雕花的小木盒子,舀了些茶叶给她泡了壶茶,“这叫银丝冰芽,是专取了茶心嫩芽,用山泉水洗净后制成的,冬天可少有,父亲昨天才给我的。你尝尝。”
青辰顺手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谢。”
顾少恒笑嘻嘻地回:“香不香?好不好喝?”
“好喝。”
“我就知道你喜欢,只给你喝。”说着,他瞥了徐斯临一眼,眼神中不无得意。
这就是顾少恒跟徐斯临不一样的地方。三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跟青辰说话,而徐斯临就不行。明知道顾少恒是在气他,可他好像就是开不了口,不知道当着别人的面该跟她说些什么。
青辰喝着茶,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一言不发,垂着头在写着什么,俊朗的面容漠然中带着点清冷,一双唇紧抿着,唇纹很密。
沈青辰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刚进翰林,在翰林院东南角的榕树下,和风习习,绿叶成荫,他穿着一身青色袍服,抱着胸斜靠在树上,与别人有说有笑。见她来了,挑着眉斜睨她,有些慵懒道:“方才看了我那么久,喜欢我啊?”
后来青辰才知道,这个有点自恋的痞子,是出身尊贵的首辅嫡子。
他似乎对自己这第一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捉弄她,吓唬她,欺负她,并以此为乐。他的身后经常簇拥着马仔,整个人又拽又傲,说话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老是戏谑地看她。翰林院小霸王、天下第一官二代的尊荣气场尽显无遗。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好像又变少了,那种自信慵懒的笑容也少了,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孤漠的感觉。在顾府百口莫辩转身离去的时候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的此刻也是。
他与他们之间好像有道无形的隔阂,他就像是被剩下了的那个,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想了想,沈青辰主动道:“徐斯临,你桌上有一册《营造法式》,可以借我看看吗?我那册找不到了。”说着,她还走了过去,停在他的书案前。
昨天的事因她而起,她想打破他与顾少恒间的僵局,却又不能直说,只好先迂回试探。
徐斯临笔下微微一顿,目光自笔下移开,落到书案上最上面一册书上,余光正好扫过了沈青辰的袍子,却没有看她。
他搁下笔,轻轻掖着袖,正打算将取书给她,就看到眼前的人又被人拽了回去。
顾少恒笑嘻嘻地道:“青辰,那书我这儿也有,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喏,给你。”
她无奈地接下他塞过来的书,分明见到徐斯临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又落下,继续拾起了他的笔。
她不甘心,又往他的书案走了一步,“我还要借……”
不想顾少恒又拽住她,“借什么我这都有。旁人忙着呢,你就不要打扰他了。只管来打扰我,我乐意得很。”
“……”
看破不说破,顾少恒此话一出,气氛就更加尴尬了。
青辰只好又道,“对了,少恒,你昨日不是说些问题想问我吗?正好我们三个都在,你便说出来,我们三个一起探讨探讨。”
“有吗?没有啊。你记错了吧青辰。”
“……”青辰破冰失败,只见徐斯临的睫毛好像是眨了两下,嘴唇依旧抿着,柔软稠密的毛皮围领上,淡漠的侧脸不辨悲喜。
忽然,他将笔丢尽了笔洗,然后站了起来,取了桌上的手套,推门而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高挑而萧肃,却有股说不上来的落寞。
“青辰,你不必可怜他。他欺负你的时候,何曾可怜过你。”
“少恒,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到底都是同窗,你们别再僵下去了。”
顾少恒撅了撅嘴,“我知道你是好意,只过些日子再说吧。”
徐斯临离开了号房,步入了腊月清冷的北风,心里却觉微暖。
在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心是漏跳了一拍的。他没期望过她会主动跟他说话,更别说是借故与自己示好了。
他想要化解自己与顾少恒间的僵局,是不是代表,他在乎自己的感受?
*
是夜,首辅徐延的书房里。
徐延穿了身深棕色直裰,背着只手从案几后走出来,看着还在喘粗气的顺天府尹,问:“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找我什么事?”
顺天府尹微垂着头,神色惭愧道:“原是不敢深夜打扰阁老歇息啊,只是有件事,不早点请示阁老,我这心里又一直悬着。”
徐延看着一贯遇事慌张的他,心里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要不是此人的妹妹是郑贵妃,当初他也不会扶他坐上顺天府尹的位置。
“坐吧,到底是什么事?”先行在太师椅上坐下,徐延道。
“是……蓝叹的事。蓝叹被调入东宫,并非偶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泄密之人,昨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才说,是他说漏了嘴,叫一个推官听到了。”顺天府尹有些惶恐道,“那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知道阁老、贵妃和我三人联合起来要对付赵其然和蓝叹……”
不等他说完,徐延打断道:“那个推官叫什么?”
“沈谦。鸿胪寺左少卿林孝进的入赘女婿。哦,对了,他还是那个最近新任了四份职的沈青辰的二叔,不过是连宗的。”顺天府尹停了一下,又道,“贵妃说,皇上近日对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让那人走漏了风声,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依阁老看,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沈青辰的二叔……”徐延微眯着眼思量了一会儿,道,“给他安个罪名,抓起来吧。他是个推官,掌管刑名,经手的案子那么多,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顺天府尹连连点头,“是是,下官明白了。明日回去下官便安排。”
“不急。快过年了,等过完年吧。”徐延看着他,眼里有些浑浊,“给子孙们积点德。”
“诶,诶。还是阁老慈悲,下官记着了。只一开年就办,必办得妥妥帖帖的。阁老放心。”
等那顺天府尹走后,徐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他让他去收服沈青辰,好像到现在还没什么进展。如今这沈谦既撞上来了,就用他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吧。
*
这一夜,青辰看卷册看到很晚才睡,躺上床后也是半天才睡着。
夜里她也没有睡好,竟是一夜乱梦纷纭,梦里有宋越,有徐斯临,有顾少恒,还有二叔。一早起来,只感觉比没睡还累。
今天是她到东宫报到的日子,一上值她便去了詹事府。见完了詹事府的少詹事,便有人领她到了太子住的慈庆宫。
才进了慈庆宫,青辰便见主殿东南角的檐下立着个少年。
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织金袍服,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俊秀的面容上有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淡漠之色。青辰进门的时候,他正巧转过头来。
她忙走上前去,行礼道:“左春坊赞善沈青辰,参见太子殿下。”
“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过年会发生什么?来啊,说说你们脑补的最萌的~~我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