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缓缓放下茶杯, 有些为难道:“……二叔,我不知道二婶今年……宋老师看我过年冷清, 让我到他家里去一起过。”
“是吗。”沈谦轻轻道, 脸上的笑意凝住了,然后慢慢地隐去, “倒是没想到……那也挺好的。”
“正好同窗们年节时也会到老师家拜年,一起会热闹一些……我就应下了。”
“既是已经应下了, 自然要信守承诺的, 你去吧。”
青辰有些内疚地看着他, “对不起,二叔。明年, 我一定陪二叔一起过。”
“好。”沈谦睫毛眨了眨,道,“吃点东西吧。”
“嗯。”
临走前, 青辰趁着沈谦去了茅房, 自己去找了林氏。
林氏在偏厅清点今年过年的年货, 屋里堆着好多红纸包裹的东西, 满满当当的, 喜庆得很。见青辰来了, 她抿了抿嘴。
青辰从包袱里取了八十两银子交给她, “二婶, 这是皇上赏的银子,二婶收下吧。青辰这么多年得二叔二婶关照,心中一直感激不尽。虽然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 不过以后我会更努力,会竭尽所能报答二婶的。”
整整八十两银子,按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授课费,青辰这一年多来到林家授课,林氏一共给她的也就三十两。再加上她来京城前给的,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八十两。
现在她一次就还了八十两,捧在手里很有些分量,林氏不由有些呆住了。
以往看见钱,她当然是高兴的,为了能少给青辰二两,还曾与沈谦吵得不可开交。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接了沈青辰这八十两,她却感觉不到高兴。
这么多年来,她在青辰面前一直是高姿态的,是以施舍者的角度俯视人的,对方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全要取决于她的心情。现在这种主宰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她很不习惯,心里有种微妙的复杂,以致于感受不到半点接受这八十两的欢喜。
其实,她从来也不缺银子的,多几两少几两根本无所谓。
“还有,二婶,因我现在有了实职,又要兼任四份,休沐的日子也变少了,所以以后我便不能过来给屿哥儿授课了。”青辰看着她凝滞而出神的脸,道,“这一年多来,叨扰二婶了,也让二婶和二叔因我生了误会,青辰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以后不会了。”
这番话,却是又叫林氏愣了一下,心情愈发复杂。
不来了,她就不用再看沈谦每次等人时那副期待高兴的样子了,也彻底没有什么可以拿住沈谦的了。
“你……真的不来了?”
青辰点点头,“二婶放心,我已跟二叔说过了,不来了。还要麻烦二婶再为屿哥儿寻个好老师。”
说着,青辰把包袱里的一个册子取出来,交到她手里,“这是屿哥儿如今学习的情况,我整理了一下,好叫新来的老师知道他的进度和偏好。”
虽说是因客观条件不允许她再教了,但她还是希望尽量做到有始有终。
林氏接过册子,看着她,“你……”
听到沈谦的脚步声,青辰忙提醒道:“二婶快把银子收好。青辰先走了。”
说罢,她给林氏鞠了个躬,“感谢二婶多年的照拂,给二婶拜个早年。”
这时,沈谦过来了,看到青辰在跟林氏说话,余光掠过林氏,只对青辰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两人来到大门外,青辰与沈谦辞别。
阳光下,他的面容依然是俊美无俦,岁月的风霜尽数沉淀在了温润清和的气质中。只这么静静站着,也是世间无双。
“二叔,我走了。过完年,我再来看二叔。”
“好。”他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她,道,“过年了,你便也多歇息歇息,不要总是劳形于案牍,也要多吃一点,不可再瘦了。照顾好自己。”
青辰点点头,“二叔也是。要过个好年。”
“走吧。”
道完别,青辰刚要走,有个小厮捧着什么追了出来,道:“沈大人,夫人说这些是上次给大人做的衣裳,用的是松江产的绸子,是最好的。还有这围领、手套、暖耳,一整套都赶在年前做好了,大人过年时便可以穿。夫人还说,这都是按大人的尺寸做的,大人若不要,旁人也穿不着,便该扔了。”
沈谦道:“收着吧。这式样是我选的。”
“嗯。谢谢二叔二婶。”
*
大年三十这日,天气晴好。
青辰一大早起来,烧火给父女两人做了早膳后,便开始忙碌。
父亲帮不上忙,所有的事都只能她自己来。她先把笼子里的家禽、羊羔、小猫十月喂了,然后到院里扫了雪,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忙完这些,她便开始贴窗花和对联。
今天她便要到宋越家里去,要住上几天,人不在家,但家里总还是该有过年的气氛。
窗花是宋越买的,对联是宋越写的,青辰架了木梯,用浆糊糊上它们的时候就在想,旁人怕是不知道,这间小破屋已经被宋阁老“承包”了。
装点完门面,青辰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一时竟有种要搬家的错觉。
换洗的衣裳要带,都挺厚的,两件就塞满了一个包袱。书也要带,十几册就又塞满一个包袱。还有笔墨纸砚、老爹的药、小猫十月,再加上一些零碎的东西……这一番收拾下来堆在一旁,竟看着也不少。
她不由想,这么多的东西,会不会把老师吓坏了,他不会以为自己这是要去长期蹭饭了吧?
想着想着,青辰就回忆起了头一次坐他马车的那天,他问她若是凭俸禄吃不饱饭怎么办,她答他“那就到老师的家里吃”。
人生还真是有意思,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了。
收拾好了东西,青辰扶着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了老爹一眼,道:“爹,今年终于不是只咱们两个过年了,宋老师会跟咱们一起过年。这回有人陪爹喝酒了,爹睡觉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炭不够,挨冻受冷了。”
老沈依然没说话,抱着碗吃他的早膳。
青辰才转身叹了口气,就听他忽然道:“过年。要过年了!”
青辰回首望他,笑道:“嗯,要过年了。爹。”
自来到大明朝后,她好像还没有对过年这么期待过。往年总是想着怕东西不够吃,怕炭火不够烧,怕衣衫不够穿,怕药不够吃,连过年都委屈了老爹。今年,她升职了,又认识了老师,终于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为人子女,寸草春晖,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成就感。
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青辰走到门外,看了一眼明湘的院子,不见她的身影。木栅栏上积着雪,在大年三十的冬日阳光下泛着莹莹光芒。
几天前,青辰把老师买的年货分了明湘一些,明湘起初不肯要。后来青辰一再坚持,她才肯收下了。只是一听青辰过年要到老师家里去,她的神情就立刻黯淡了下来,较往日少了几分笑意和自如。
青辰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挑明自己要辜负她情意一事,怕她年也过不好,只想着,等过完年再跟她说好了。
远处,已有人家陆续燃放起爆竹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宣泄着一年的劳碌奔忙,寄托着辞旧迎新的美好期望。
青辰才站在院里晒了会太阳,一辆熟悉的马车就笃笃地驶来了。车夫穿着厚厚的棉衣,见了青辰便咧嘴笑,“沈大人,宋大人让小的过来接您。”
青辰笑着回道:“大早上的,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车夫下了马车,进院里来帮青辰搬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里就塞满了。青辰对着小屋看了一会儿,锁了门,然后搀扶着老爹坐上了马车。
车夫回过头问:“大人可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若是都带齐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没有了。谢谢你帮忙。”青辰想起什么,又问,“请问,那周世平周大人,可还住在宋老师的府里?”
车夫答:“周大人受了廷杖,被宋大人送到别处的宅子去了,说是离医馆近,方便他治伤,不在府里。况且,他受了刑,且下不了床呢。”
青辰听了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宋府。
宋府门前挂了两个新的大红灯笼,在一片青瓦白墙中,很是鲜艳醒目。庭院内也被拾掇得整整齐齐的,草木修剪过了,雪也清扫过了,对联和窗花也都贴起来了,雅致的院落点缀了一点大红色,就显得十分喜庆。
管事的来迎青辰,将她和老爹先带到了一间屋里,“沈大人先在此稍事休息,宋大人还在处理些公务,稍后就过来。”
“多谢李管事。”
“大人稍坐,我先去吩咐厨房备些吃的。”言毕,他就先走了。
青辰打量着宋越为她准备的房间。房间内布置得很是素雅,博古架、书案、园几、壁柜、床等家什一应俱全,装点着霁红釉的瓶器,圆几上有个青花瘦颈瓶,里面插着一支早放的白玉兰,香气清淡。阳光自窗子照进来,一室明亮。
床褥、帷帐和枕头都是淡紫色的,看起来很是舒服。青辰摸了摸,又软又滑,忍不住就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这时,门口处有声音响起,“床舒服吗?”
青辰坐起来,只见门边倚着个男子,穿着一身月色的直裰长袍,双眼微微眯起,阳光拂照下,光润玉颜,清贵无双。
褪下了官袍的他,少了分/身居高位的严肃,却是又多了分端凝蕴藉的俊美。
青辰笑着点点头,“舒服。多谢老师了!”
“你这么客气,有点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