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
沈青辰随着内侍到太子书房时, 朱祤洛正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地想着什么, 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
他的身上还是朝贺时穿的九章衮服, 略显瘦削的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一旁的桌子上,倒扣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册子, 是青辰送他的葫芦娃。
见青辰来了,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额前的冕旒叮叮当当地晃动, 略显青涩的脸上神情淡淡的, 眉尖微微蹙起。
朱祤洛打发了伺候的宫人,然后抬睫看着青辰, 嘴唇微掀道:“……有件事,想问问你。”
青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朱祤洛凝眉静默片刻, 才开口道:“方才朝会后, 本太子去看了察合台汗国进贡的战马。那些马看着挺矮小的, 不如我大明饲养的马膘肥身健, 鬃毛整齐。于是本太子忍不住, 当着他们世子的面, 说了句这等矮小的马, 没看出有什么好的, 只怕是劣马。”
青辰略想了想,道:“那察合台汗国世子定是不忿了吧?”
他的睫毛眨了眨,“你怎么知道?”
“察合台汗国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 而蒙古马,是当今世上最好的战马。”青辰耐心地解释道,“蒙古马的个子虽然矮小,看着其貌不扬,不若我国的很多马身形优美。但它们胜在生命力顽强,不畏寒冷,既有速度耐力又很好,在战场上,它们胆大、勇猛,不容易受惊。所以,这种马是最好的军马,也正是我们国家所缺乏的。”
“察合台汗国千里迢迢来进贡,太子殿下说他们献了劣马,他们自然就……”
青辰是学历史的,这些知识对于她来说是入门的常识。可朱祤洛才十二岁,虽是一国太子,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也实在正常。
朱祤洛垂下头,“你果然是什么都懂。只可惜,你才到东宫,也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今日说了这些话,给父皇和大明朝丢人了……”
辉煌的灯火照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他的神情看着有些懊悔和自责,一双黑眸没什么神采,眼睑低垂着。
青辰明白,身为一国太子,母后又去了,他自小肩上就背负着许多压力。他之所以一直很努力,肯定是想在朱瑞面前有好的表现,想让天下人认可他这个储君。现在一不小心失了言,还是在正旦这样喜庆的节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察合台汗国世子还说,为了证明他们对大明进贡的诚心,证明他们献上的马是最好的马,他要派人用他们的马……与我东宫赛马。”
“本太子若是不答应他,世人便会以为我怕了他,是比不过他才不敢应下,会失了我泱泱大国的脸面。可我若是答应他,他的马既是好马,他们又是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的,马术都很是超群,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到时候若是输了,也是一样丢人……”
“方才一时不知作何决定,我便问了父皇。父皇说,事情是因我而起,要我自己做决定,若是决定不了,可向有才之人请教。”朱祤洛说着,停了一下,清直的眸光透过摇晃的冕旒,落到青辰身上,“我……我想到了你。”
王立顺是他最信任的人,可不算一个有才之人,朱祤洛看得很通透。在朱瑞的提醒之后,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是眼前这个还有点陌生的人,这个让他打第一眼起就觉得有些不一样的人。
这个温和清雅,生得不令人讨厌,气质中莫名带了点女性的缱绻旖旎之感,会陪他很久的人。
青辰敛目,恭敬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识。”
“怎么办啊?”他拧着眉头问,口气中有些无奈,有些孩子气,“一会父皇要在奉天殿设宴,他们一定会借机再次提出的。”
“殿下不必担心。”青辰安慰道,“我大明泱泱大国,不必惧怕他这样一个小国,只答应他们就是了。”
朱祤洛有些犹豫道:“答应赛马,若是输了……”
“既然答应了,当然不能输。”青辰肯定道,“所以,殿下不能痛快地答应,等他们逼问您时,您要做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才是。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是在怯战,将大明朝逼到如此进退维谷的地步,他们难免得意忘形,等我们提出有利于我们赛马的条件时,他们才会轻易接受。”
听了这些,朱祤洛的双眼霍然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假装不敌,只要他们接受了我们的条件,我们就可以赢?”
青辰点点头,“正是。”
“那是什么条件呢?”
“一个看起来很公平的条件。赛马的日子由他们来择,但地点,必须由我们来选。”
“你是说,只要挑好了地点,我们就能赢了比赛吗?”
“太子殿下可以这样理解。”青辰继续道,“而且,不仅要赢得比赛,赢回面子,还要赢更多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赢。”
朱祤洛眨了眨眼,“能赢得比赛已是很好了,如何还能赢更多的东西?”
青辰看着他,徐徐道:“这便是臣让殿下不要痛快答应,而是故作为难的第二个原因。我们拖着不答应,察合台汗国一定就更想比试,到时候我们就说,单纯的赛马,只分个输赢,不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这样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大明才不比。察合台汗国一定会以为,这个说法,只是我们怯战的托词,再加上他们觉得自己赢面大,肯定就会提出加上赌注,逼我们应战。”
“太子殿下想要赢什么,那我们的赌注就是什么。”
朱祤洛听了,半晌没有说话,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她,“我要战马。既然他们的马是世上最好的马,那我就要他们的马,很多很多的马。”
“赌注的分量是相对的。太子不怕输吗?”
“大明与察合台汗等国的朝贡贸易,本来就是厚往薄来以示怀柔的。对我大明来说,只要是输了面子,那就是输到底了,再多一些金银丝绸又何妨,不外乎算做怀柔之物罢了。可要是赢了,我们就有了最缺的战马。表面上,这是一场公平的赌局,但实际上是偏向我们的。我说的对吗?”
青辰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想法竟与自己的不谋而合。他果然是聪慧的,一点就透。
朱祤洛继续道:“三国时的刘备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你。”他的眼神很坚定,十二岁少年的身上,已是初显明君的端倪。
青辰躬身行了个礼,“臣,定为会殿下好好绸缪。”
*
打东宫出来后,青辰便乘了马车回宋府。
回到宋府时,已是晌午过了,天边已是开始下起小雪。宋越还没有回家。
宫里设了宴,宴请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各王府、番邦之人,身为阁老,他应该还在宴席上。
青辰回到屋里歇了会儿,然后去看了老爹。老爹在屋里睡得很香,她便与专门照看他的小厮说了两句话。小厮说,老沈一天都挺安静的,醒的时候只是呆呆坐着,坐着困了,便又倒下睡觉。
与小厮说完了话,她又回到屋里,为太子赛马的事筹划。
地址的选择很重要,青辰凭着印象,把京城有水的地方都写了下来,又在这些地方里挑选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是很静,也没有什么灵感突然迸发出来,选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满意,好像差了点什么。
写写画画了一通,她终是搁下了笔,换了册书来看。
时间缓缓流逝,桌上的烛火慢慢地,慢慢地烧,烛泪漫下了烛台,滴到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辰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了,才搁下书,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窗外,天已经暗下来了。
也不知道宋越回来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找她,在门外道:“沈大人,膳食已经备好了。您可以去用膳了。”
青辰站起来开了门,“多谢。请问宋老师回来了吗?”
管事的摇摇头,“还没有。按了往年,也得过一会才能回到呢。大人临走前吩咐了,让沈大人不必等他,只先与您父亲用膳就是。”
青辰想了想,道:“我不饿,我再等等老师吧。”
“这……宫里那么多人,宴席后大人说不定还有其他应酬,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您还是先用吧。”
“多谢,我真的不饿。”
管事的先去了。青辰一人坐在屋里,抱了小猫十月,对着烛火发呆,肚子已是开始咕咕叫。
今天早晨出门急,她只匆匆喝了点粥,后来就去参加了朝会,又去了太子的慈庆宫,回来后也没吃东西,一直到现在。
只是饿是饿了,但她并没有什么食欲。
呆坐了半个时辰,青辰便去找了老爹。老爹醒了,她与他说了会话,然后就听见他的肚子在叫。
正巧管事的又来了,劝道:“沈大人,宫里今日热闹,没准皇上高兴,又将宋大人留下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天色已晚,您还是先用膳吧。”
说着,他了看她爹,“这要是让你们饿了肚子,宋大人该怪罪我们了。”
“……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青辰想了想,还是掺着老爹跟着他走了,“劳驾带我们去吧。”
到了昨夜用膳的堂里,屋内陈设几乎没变,窗花还是那么红,菜肴还是那么香,只是桌上少了个人。
青辰伺候老爹吃了些,自己只草草用了一点点,就回屋了。经过庭院时,她往照壁看了一眼,大门口依然没有动静,红绉纱灯笼的光芒淡淡的。
深蓝的夜空中,雪花慢慢地落下,一点点填满了昨日走过的鹅卵石小道。
到了戌时,该是睡觉的点了。
青辰洗漱完,问了伺候老爹的小厮,小厮说宋越还没有回来。
她听了点点头,熄了灯,上床睡觉。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的夜四下蔓延。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睡不着。昨夜已是一夜未免,眼睛明明已是又乏又酸,但就是睡不着,心里好像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翻了好几个身后,青辰微微叹了口气。
该睡了。
这时,门外有个声音响起,“睡着了吗?”
熟悉得恍如隔世。
“睡着了吗?青辰。”他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没怎么吃东西。”
青辰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不想理他,想让他也尝尝等人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略仓促,虫子以后抓~
卖个萌,么么哒~